情非得已(6)

  “关于这场决斗,”朴静美沉吟道,“你不告诉张学良,可是你能赢吗?”
  
  “我不知道。”陈真苦笑道,“中国的武术,博大精深,有很多在外人看来,不可理喻的东西。比如梅花桩——两个决斗的人,要怎么巧合,才会落在一片高两米,粗二十公分的木桩上面呢?即使落上去了,再跳下来不行吗?”
  
  他摇了摇头:“几乎完全不具备实战性的东西,可是却有人一辈子都在练习走它。那么,如果我与这样的人对敌,我该怎么办?按照我的规则,我可能百分之百的胜利,但按照他的规则,我却有可能输。”
  
  朴静美静静地看着他,眼中似乎也有了同情。
  
  “他们花了这么久准备,一定是专有的优势的。更何况,我很不愿意和他们打。”陈真黯然道,“我完全不想和他们动手。他们是我的同胞,是我的武林同道。我们原本是中华男儿,有用之身,可是为什么,要把力气花费在这样的自相残杀中。我该打他们吗?可是他们只是愚昧而已;可我是真想打他们啊,他们实在是太愚昧了!”
  
  陈真低下头去,沮丧和羞愧,几乎使他不敢再去看朴静美的眼睛了。
  
  “五门七阵……”他慢慢道,“昨天晚上的时候,我真觉得,我也许会输……甚至我会死在中国人的手里……真的,对任何一个外敌,无论他是日本人,是英国人,我都不会害怕,都有信心将之战胜。可是中国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死在他们的手里……在我真心热爱他们的时候,在我把他们当成是兄弟的时候……也许会有一个中国人,用毒药,用枪,用阵法,或者用其他别的什么,把我杀掉吧。”
  
  陈真说着,忽然觉得鼻子发酸,喉头哽咽。
  
  他用左手托住右肘,而用右手拿着空杯,挡住了自己的脸。
  
  ——自从师父死后,他就再也没有机会,像这样敞开心扉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是冷酷无情的复仇者,战无不胜的大英雄,无所畏惧的奇男子……可是只有现在,他才恢复成为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他终于又喘过来了一口气。
  
  朴静美叹息了一声,然后把烧杯放下。在陈真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走到了陈真的身边。
  
  陈真一愣,还没说话,就已经被朴静美温柔地揽入怀里。
  
  “陈真,你不可以这样。”
  
  陈真睁大眼睛,连动都不敢动一下了。
  
  “你是多么幸运,你还有你的国家。”朴静美说,“中国即使遭受着重重侵略,但是在怎么样?你们的政府还在,你们最后的尊严还在。”
  
  她的手指,轻抚着陈真的头发:“但是,朝鲜,却已经亡国了。我,我的战友,我的亲朋,我的人民,全都已经被烙上了亡国奴的烙印,一直到死,都无法洗刷。”
  
  她的叹息,像哭泣一样,令人心碎:“我常常听到,我们祖先的哀嚎。我们令他们蒙羞,我们,已经失掉了朝鲜民族,最后的尊严。”
  
  陈真依靠在她柔软的怀中,却感受到,一股强硬、决绝的斗志,猛地灌入他的身体。
  
  朴静美的声音,还是那样的倔强,可是却已经透出丝丝温柔:“陈真,你不可以这样。你不可以轻蔑你的人民,你不可以放弃你的人民。因为你和他们都加起来,才能成为中国。他们的苦,就是你的苦;他们的落后,就是你的落后。你只有承认了这些,将来的某一天,他们的荣光,才会成为你的荣光。”
  
  陈真周身颤抖,竟不能言语。
  
  他们就这样依偎在一起,许久许久。
  
  在这凝固的时间与空间中,有很多事,都悄悄地改变了。
  
  从这里到小辽河,至少有一个小时的路程。
  
  八点整时,陈真终于要离开了。
  
  拉开门,从蒙蒙亮的院子里,一下子涌入屋中的,是隆冬逼人的寒气。
  
  “等一下。”朴静美说,“你穿的太少了。”
  
  陈真出来晨练,自然不能穿着臃肿,因此上身上,就只穿了一件绒衣。若按照以往的习惯,跑了一圈之后,趁着身子热,就回住处,那自然是刚刚好的。可是现在,他在朴静美的屋子里坐了这么久,身子已经凉了。再这样出门去,未免就有点单薄了。
  
  朴静美跳上炕去,在炕柜中翻了翻,却实在没有一件能给男人披一下的衣服。翻来翻去,找出一条红色的围巾,犹豫一下,递了过来,道:“围着它,多少能挡一挡风。”
  
  那条大红颜色的围巾,又软又厚,只是还没有织完。
  
  陈真把它拿在手里,心中暖流激荡,低声道:“明天早晨,你等我。”
  
  因为刚才的共处,他和她的关系,已经发生了美妙的变化。但是现在,他还不愿意许下任何承诺,唯恐那样会显得虚假。将围巾认真围好之后,陈真再次看了朴静美一眼,就像一只猫一般,无声无息,而又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这温暖的小屋。
  
  朴静美站在自己房门前,注视着他穿过院子,他消失在大门口。
  
  寒气,一点点地冷却了她眼中的星火。她背着屋里昏暗的灯光,瘦削的脸庞,隐藏在灰的阴影中。
  
  这样看来的时候,她简直都不像血肉之躯,而真的像是一张灰纸剪出的人影了。
  
  忽然,小院里其他几个房间的房门,几乎同时打开了,十几个朝鲜人东张西望,紧张地涌到朴静美的房门前,七嘴八舌的问道:
  
  “怎么样,陈真上当了么?”
  
  “陈真有没有发现你的目的?”
  
  “你确定陈真可以吗?”
  
  那少年金日能分开人群,冲动地拉着朴静美的手,问道:“你……你为什么把给在熙哥的围巾,给了他了?”
  
  朴静美轻轻甩开他的手。蒙蒙晨光中,她低声说:“今天,果然是他最脆弱的一天。他已经把我当成是最值得信任的人了。”
  
  她喘了口气,压住心中的钝痛,说:“如果今天他能够活着回来,他一定能为我们所用的。”
  
  “哦,万岁!”朝鲜人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惊飞了树梢上两只硕大的老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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