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娜跑到办公楼下,老远就见值班室门敞开着,黑色的电话筒躺在桌上。
抓起电话,维娜的手止不住地抖。那边是个男人的声音,听上去是在大声叫喊,她却听不清。声音就像从地狱那边传来的,恍如游丝。好半天,维娜才隐约知道,她爸爸病了,要她马上赶到荆南去。
放下电话,维娜脚就软了。她太了解爸爸了,要不是病得很重,他不会让别人打电话来的。深更半夜的,怎么往湖阳赶?这时候,郭浩然来了。他总算在她面前做了一件好事,叫农场的手扶拖拉机送她去湖阳。维娜回家拿了几件衣服,背上雪儿就走。
郭浩然问:“要不要我送送?”
维娜说:“你睡你的觉吧。”
拖拉机开了个把小时,就到湖阳渡口了。船停在对岸。开拖拉机的师傅就高声叫喊:“开船呢,送病人呢。”
喊了好一会儿,船开过来了。开拖拉机的师傅交代维娜:“要是他们问,你就说小孩病了,不然船上那些家伙要骂娘的。”
正好有趟往荆南方向的火车,她匆匆买票上车。雪儿一直睡得很沉,维娜的背早湿透了。幸好是夏天,不然雪儿会感冒的。
这是趟慢车,逢站就停,真是急死人了。太累了,维娜抱着孩子就睡着了。却梦见自己嫌火车慢了,自己跳了下来,推着火车飞跑。
火车好不容易到了站。维娜下了火车,还得问路,然后坐两个多小时的班车,再走30多里山路,终于在天黑的时候,赶到了农场。
维娜没来得及问人,就听得喇叭正高声唱着“敬爱的毛主席呀,我们心中的红太阳”。循声望去,就见不远处像是搭着个棚子,灯火辉煌,围了好多人,很热闹的样子。
维娜走近一看,两眼直发黑。
那是爸爸的灵堂!
维娜哭得死去活来,呕吐不止。雪儿也哇哇哭喊,这孩子从来没有看见过外公。林场领导在旁边开导维娜,喇叭里在唱着“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竹棚上贴着“反对封建迷信,丧事从新从简”的标语。气氛十分热烈,像开庆功会。维娜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热闹非凡的追悼会。
爸爸是上山伐木时被树压死的。当场就压死在山上了,没来得及送往医院。林场的人不知道这位反动学术权威家里还有什么人,左右打听,才知道他有个女儿在北湖农场。
场长首先学习了毛主席语录:“今后我们的队伍里,不管谁死了,不管是炊事员,还是战士,只要他是做过一些有益的工作的,我们都要给他送葬,开个追悼会。这要成为一个制度。”
悼词也是场长念的,说是对维娜她爹要一分为二地看待,听上去却像批判材料。维娜听着悼词,哭得更凶了。
场长致完悼词,请家属代表讲话。维娜哪里还讲得出话?只是哭个不停。
维娜实在讲不出话来,工人们开始发言。发言之前也得先学习一段毛主席语录。有个工人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无数的革命先烈,为了人民的利益,在我们前面英勇地牺牲了,让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一想起他们就心里难过。难道我们还有什么个人利益不能抛弃,还有什么缺点和错误不能改正的吗?”
马上就有人站起来批驳:“你引用毛主席语录不恰当。他是什么人?难道你不知道?他并不是革命先烈,只是个来农场改造的臭知识分子。我们给他开个追悼会,是出于革命的人道主义。”
大家就开始声讨这个用错了毛主席语录的人,顺带着批判维娜的爸爸。有人说:“这个臭知识分子死于人为生产事故,他自己应负主要责任。他人虽死了,但他制造了一起安全事故。所以说,我们对他既要追悼,又要批判。”
亡魂鸟 十三(2)
亡魂鸟
王跃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