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魂鸟 九(4)

  回到荆都,已是大年三十上午。两人仍不想回家,还在街上逛着,就像两个逃学的中学生。突然碰见戴倩,她像是吓着了,眼睛瞪得老大,跑过来说:“你们跑到哪里去了?小维你妈妈急得直哭呢。”
  
  原来,戴倩同几位知青想在春节期间组织活动,跑到维娜家去邀请她。维娜妈妈说她还没回去,戴倩他们觉得奇怪,说她早应该回来了。
  
  戴倩看看郑秋轮,再把维娜拉到一边,轻声说:“我刚到邮电局,给农场打了电话,看看你是不是回来了。正好是郭浩然接的,他在电话里骂娘,说肯定是郑秋轮把你带到哪里去了。他说要等过年后,老账新账一起算。我才要到你家去回信呢。”
  
  维娜脸都吓白了,妈妈有心脏病,一急就会背过气去。她马上同郑秋轮分手,飞快地往家里跑。她跑进荆都大学,头一次嫌校园太大了。她恨不得马上就站在家门口,大声地叫喊妈妈。她跑过宽宽的广场和教学区,下阶梯,上台阶,曲曲折折,弄得满头大汗,才到了家门口。
  
  妈妈见了维娜,长长地舒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手不停地抹着胸口,说:“你爸爸眼睛都望长了。”
  
  维娜拍着妈妈的背,说:“爸爸?爸爸回来了?你们急什么?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我误了火车,在湖阳又待了一天一晚。姐姐下班了没有?”
  
  妈妈说:“爸爸也是昨天才回来的,见你还没到家,到街上打听去了。你姐姐今天还在上班,要下午6点才下班。”
  
  维娜姐姐厂里每年大年初一就开新年誓师大会,三百六十五天不放假,一直要干到大年三十。他们厂长有句口号,叫什么:大干三百六十五,气得美帝眼鼓鼓。她姐姐很讨厌那个厂长,说那厂长姓龚,本是个大老粗,却老充文化人,在大会上做报告,喜欢编些狗屁不通的顺口溜,说是“卿作小诗一首”。他把聊念作卿,卿念作聊。这个诗人厂长总在大会上批评青年男女心思没有放在生产上,放在谈恋爱上,一天到晚“卿卿我我”。
  
  一会儿爸爸回来了,望着维娜,笑眯眯地说:“娜儿,你急死你妈妈了。”
  
  爸爸已经很黑很瘦了,像个农民,只是仍戴着眼镜。眼镜的框子旧得发红,挂腿的螺丝早没了,用细铁丝扎着。怕摔坏了,就拿绳子系着,套在后脑勺上。望着爸爸这个样子,维娜就想哭。却只好笑眯眯地看着他。过年了,不准哭的。维娜不知爸爸真的是个很达观的人,还是把苦水都咽在了肚子里了。爸爸过得够难的了,可她总见爸爸乐呵呵的,还曲不离口。爸爸喜欢唱京戏,时兴的革命歌曲也唱。
  
  维娜觉得真有意思:妈妈说爸爸的眼睛都望长了,爸爸就说她把妈妈急死了。她记得自己小时候和姐姐淘气,爸爸总会说:“你们要听话,不要惹妈妈生气。”妈妈却说:“看你们把爸爸急得那样子!你们还要不要爸爸?”那时候她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现在她明白了,这就是爸爸妈妈的爱情。
  
  维娜总琢磨两个词:谈爱和相爱。后辈总把恋爱说成“谈爱”,好像爱情是靠两片嘴皮子谈出来的。爸爸妈妈似乎不谈爱,他俩只是默默地“相爱”。这个“相”字真是绝了,用得很贴切。两代人的爱情,就是不一样。
  
  妈妈做饭菜,又快又好吃。维娜想要帮忙,妈妈不让,要她坐着别动。闻着厨房里飘出的菜香,她肠胃就咕咕叫了。农场生活太苦了,粗糙的饭菜刮得维娜肚里早没油了。她总有种很强烈的欲望,想抓着很大很大一块肉,塞进嘴里,闭着眼睛,使劲嚼上一阵,满满的一口,囫囵吞下。记得有次在食堂打饭,有道菜是海带排骨汤。打菜的师傅边打菜边望望窗口外面是谁,抓勺的手不停地抖着。他的手是否抖动,抖多少次,就看你同他关系了。知青们都不敢得罪食堂师傅,当面忍气吞声,背后就骂他们打摆子,发羊癫疯。有一回,维娜前面还排着好几个人,她就看见师傅每次舀上一勺菜,都将一块大排骨舀了上来。那块排骨有很多肉。可是,每次师傅望望窗口外面,手就一抖,那块排骨又掉进盆里去了。轮到维娜打菜时,那块排骨又被舀了上来。师傅望望她,手仍是不停地抖着。可那块排骨就是不下去,很顽强地待在勺子里。维娜忙将碗伸了过去,师傅很不情愿地将勺子往她碗里重重一扣,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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