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娜并没有同他说自己的故事,只是听他胡侃。既然她说自己的经历很曲折,也许就是些不堪回首的事吧。这就得让她想说的时候再说,他不能像记者采访那样,直接向她提问。不论同谁聊天,先生或者女士,如果对方口讷,陆陀总会滔滔不绝地说。他并不是抢风头,或是有发表欲,实在是怕冷了场,弄得尴尬。可他这毛病,在他的弟弟妹妹看来,也是快要发疯的先兆。人在疯病发作前,要么就突然沉默寡言了,要么就突然口若悬河了。他的弟弟和妹妹,多次夸他的口才越来越好了,说他原来并不怎么会说话的,现在都成演说家了。他明白他们的意思。
维娜一手支住下巴,头偏着,听他东扯西扯。他毫不吝惜自己的口水,说上一阵,就停下来。见她只是微笑,他就只好又说下去。说什么呢?总不至于谈文学吧?他便同她说不久前的云南之行,丽江古城、玉龙雪山、可爱的纳西姑娘、大理的风花雪月、西双版纳的热带雨林。她总听得入迷,不时又微笑一下,好像是对他演说的奖赏。
无意间,他发现维娜的目光里隐约弥漫着某种不明物质,叫他忍不住想去捉摸。这种感觉稍纵即逝,似有还无,让他暗自惶惑。他背膛有些发热,便脱下外衣。不料维娜突然大笑起来,弄得他不知所措。原来,她看见了陆陀腰间别着的匕首。
陆陀因匕首闹笑话,这是第二次了。有回在大街上,也是觉得热了,他脱了外头的罩衣。一位巡警追上来,飞快地缴了他的匕首,严厉斥责道:“这是管制刀具!”巡警查看他的证件,他只好笑着掏出身份证、工作证。没想到巡警看看他的证件,再望望他,笑了起来:“原来是陆先生,你开玩笑吧?带着这家伙干什么?”他嘿嘿笑着,说:“老顽童,好玩呗!”巡警把匕首还给了他,嘱咐他别把它露在外面。
陆陀把这故事告诉了维娜,说:“习惯了。不过今天是无意间带着的。”
她又笑了一阵,道:“我就说嘛,对付我一个残疾人,还用如此大动干戈?你是不是真的觉得好玩才带上匕首的。”
陆陀淡淡一笑,说:“我的小说得罪了一些坏人。”
她的脸色便有些沉重,微颦轻叹。
不觉就10点多了。他怕太晚了,她会不方便,就说:“今天就聊到这里吧。”
她颔首而笑,说:“好吧,你先走一步,我不送你了。”
陆陀躬身过去,同她握了手,点头道别。他刚准备拉门,维娜突然说道:“今晚很开心,谢谢你!”
陆陀是独自走着回家的。满脑子理不清的意念。他尽量走在行道树的阴影下,好安安静静地收拾自己的情绪。今天白天很晴朗,夜晚的风更觉清爽。他走着走着,突然笑出了声。人也似乎清醒多了。心想自己怎么回事?本以为会发生些什么的,却平安无事。难道是自己无意间在期待着什么?
依然是夜夜做梦。梦中的女人好像同维娜略有出入,却似乎就是她。那女人不是御风而行,就是坐在他对面,目光幽幽的望着他;或是独自弯在床上,微微咧着嘴憨笑。他每天醒来,总舍不得睁开眼睛,仍想回到梦境中去。他原本惧怕的梦,如今却有些依恋了。无奈已是日明东窗,市声如潮。有时夜半惊醒,梦便像摔破了的镜子,满地碎玻璃片。他便闭着眼睛仔细拼合残梦,那女人又宛在眼前了。
陆陀恍惚间觉得自己同维娜之间,也许真有什么事情需要了结。有天清早,陆陀梦醒之后,同自己打赌:如果今天晚上旧梦依然,明天就约维娜见面。
她却早早的打了电话来,约他晚上去银杏居喝茶,仍旧是紫蓝包厢。晚上7点55,陆陀推开紫蓝包厢的门,维娜又坐在那里了。同一个位置,同一种坐姿。她一手靠在沙发扶手上,一手搭在胸前。她没有伸过手来,陆陀便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就像老朋友见面,免去了客套。
维娜端着杯子抿茶,目光越过杯口,望着陆陀,眸子黑白分明。陆陀也望着她,微笑着。坐下两分钟了,两个人都还没有说话。陆陀居然不觉得尴尬。看样子维娜又不准备说话了。两个人总这么对视着也不像话,陆陀便想说些什么。他一时找不到话题。谈文学是上个世纪轻薄文人引诱少女的俗套,现在都21世纪了,他不想复古。可无奈之下,他最后还是谈了文学。不过只是说故事,同维娜讲述他正在写着的一部长篇。将文学话题说得通俗些,就不至于让人听着牙根发酸了。可陆陀小说的致命弱点,就是故事编得不精彩。他同维娜说的时候,总时时申明,叙述同阅读的感觉不一样。
可是维娜却被感动了,居然开始抹眼泪。陆陀很惶恐,不知怎么安慰她。他不相信自己编的故事如何动人,也许是她的情商超乎常人。
维娜突然打断他的叙述,问:“你有兴趣听我的故事吗?”
“当然很想听。”他知道她也许找到表达的感觉了。
维娜喝了一口茶,然后身子微微前倾,一手支着下颌,目光渐渐遥远起来。
维娜一直说到深夜12点钟。分手后,陆陀回到家里,没有半点睡意。他很想起床,把维娜说的故事记录下来。可是他知道如果通宵不睡,第二天就会面青眼黑,什么也做不成。睡是睡不着,躺着总是好些。
次日陆陀敲了一整天的键盘,写他的长篇小说。晚上不准备出门,纵有朋友邀请,也得回绝了。除非是维娜约他。他要把她昨夜说的那些故事写进日记。
亡魂鸟 一(4)
亡魂鸟
王跃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