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五米,他与祭坛的位置只有五米了。在缭绕的烟雾里他看到年轻人的脸,褐色微卷的长发垂落双肩,薄薄的嘴角向上勾起,似乎带着超然尘世的嘲讽,却又仿佛悲天悯人一般的无奈。他站在祭坛前,背后是金色雕花的大十字架——是错觉么?在恍惚间,在蜡烛明亮的火焰里,朱塞佩看到那个人全身散发着圣洁的光辉。
年轻的神子走下了祭坛,走下了十字架。他的面容是如此美丽,他的笑容是如此温暖,他的姿态是如此神圣,他的步履是如此优雅。朱塞佩不由自主停止了攻击,他愣愣地看着祭坛上那个散发着金光的影子。他的信仰,他的神祗。
“朱塞佩!”一声决绝的怒吼扯破了头脑中静寂的天空,西蒙内浑身浴血,挥剑砍向少年身前身后无数预备偷袭的敌人,“不要被妖术迷了心智!坚信你心中的天主!”
心中的天主。心中的耶稣基督。
祭坛前年轻的神子在对他微笑,这是我的身体,这是我的血。神子牺牲自我以救天下众生。
不,不对!这一切是假的,都是假的!朱塞佩闭上眼睛挥剑猛砍。周遭一片灰白的人影,鲜血愈积愈多,整座小礼拜堂大殿沐浴在一片惨淡的血色里。一切景物都是模糊的,都是看不清楚的,唯有祭坛中央年轻的神子,他温柔的脸孔漾起金色的圣光——他的头发是深褐色,卷曲的发丝映在蜡烛的火焰里是金色,皮肤雪白,他深深凹陷的眼睛是栗色,他勾起的嘴唇是鲜艳的粉红,他的衣服是黛绿,他肩上的斗篷是青灰。大殿里所有静止与活动着的一切都被这缭绕的雾气洗得褪了色,变成了乏味的黑白,而只有他鲜艳如教堂大玫瑰窗上嵌刻的彩色玻璃,只有他是有颜色的。
管风琴在大殿上空鸣响,唱诗的少年在身后展开了雪白的羽翼。
祭坛上巨大的黄金十字架发出灼人的光华,所有的刀光血影已在这圣光中逐渐淡去。光线太强了,朱塞佩眯起眼睛。
“朱塞佩·阿莫特。”他听到一个声音。他努力朝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
金碧辉煌的圣彼得宫中,教皇高高地坐在他一向处理事务的宝座上,周围依次站立着诸位身穿严正法衣的红衣大主教。
朱塞佩独自站在台阶之下。不只一次了,每当他站在这里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感觉到自身的渺小。他惴惴不安手足无措,眼睛瞪得大大的,向四周求助似地看过去,掠过一个又一个主教或者神父严肃的脸,直到最终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西蒙内神父走上一步,手中捧起一顶神父所戴的四角帽,对他温和地微笑。
“恭喜你毕业,朱塞佩·阿莫特。从现在开始,你将正式成为梵蒂冈一名荣耀的驱魔人。老师为你骄傲。”
朱塞佩谦卑地弓下身体,低头让西蒙内神父把帽子为他换上。抬起头看到老师亲切欣慰的脸,一股浓浓的感激之情在朱塞佩的心头奔涌。一直以来,西蒙内神父是他的良师,也是挚友。朱塞佩从小生活在修院里,是西蒙内神父教导他成为一位驱魔人,也是西蒙内神父一直在关怀和照顾他的生活起居——现在,这个急躁顽劣的小男孩终于长大。
穿过典礼堂明灭的烛火,朱塞佩目视远方。在扫过正前方那只巨大的黄金雕花十字架的时候,他的心底没来由地咯噔一下。似乎在哪里见到过那只十字架——并不是圣彼得宫,那只十字架根本就不属于圣彼得宫!一股深刻的惊恐瞬间袭上了朱塞佩的大脑,他惊慌失措地巡视四周,却只看到典礼上人们平静与满足的微笑,而这种微笑加深了他内心深处的恐惧。他想去找西蒙内神父,像小时候那样躲到他的怀里,述说着自己那个不停在黑暗中奔跑的梦魇。他渴望西蒙内神父用宽厚的大手拍着他的头哄他入睡,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他要“坚信心中的天主”。
1879年初春罗马(3)
威尼斯之石
恒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