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的那个国学大家王国维谈到如何做学问,讲了三种境界,我觉得比较好。我想你也知道。‘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说的是治学第一境界,意思是说做学问要志向高远,有鸿鹄之志。‘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说的是治学第二境界,意思是说做学问要持之以恒,不能半途而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说的是治学第三境界,目的是说做学问要渐修顿悟,融会贯通。他讲得很有道理,我比较欣赏。”孔子不知不觉地又抽出了一张餐巾纸,擦了擦嘴,并用鼻子嗅了嗅。
“我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谈如何做学问。你们这个时代,许多人好像并没有理解王国维所讲的三种境界,也很少有人做到。我把你们现代所谓做学问的人划分为三种。”柳浩然觉得孔子语气里有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味道,不敢乱插言,只好洗耳恭听。
“第一种,我称之为‘学匠’。这种人读书仅限于字面,有的人对所研究的著作甚至能够倒背如流。但这种人眼里只是书,没有主观能动性,不会思考,典型一个学术奴隶。作者说什么就是什么,作者说东,不敢说西,作者说打狗,绝不敢说去撵鸡。骨子里透着奴性,灵魂完全被作者所掌控,只是一味地死读书。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这种人也很有价值。能够在保存原生态文化方面发挥作用,原汁原味地把作者的字面意思保留下来。这种人很多,属于下里巴人系列,随便到哪个高校都能找到。”孔子调侃道,顺便品了一口茶。
“第二种呢?”柳浩然觉得很新鲜,也很有道理。
“第二种,我称之为‘学者’。这种人读书,能够在理解和把握作者原意的基础上,用自己的语言有声有色地讲出来。有些时候,还有自己的真知灼见。这种人眼里虽然还有书,但已经与书有了一段距离。但从总体上来说,仍然没有摆脱作者思想的约束。相对于第一种人而言,这种人还是比较有才气的,可以称之为‘学者’。算得上是阳春白雪系列,并不是每所高校里都有。”孔子叹息道。忙里偷闲,孔子又嗅了嗅餐巾纸,继续高谈阔论。
“第三种,我称之为‘大师’。尽管‘大师’在现代社会早已泛滥成灾,肚子里稍微有点墨水、又会故弄玄虚、忽悠能力很强的人都可以称之为‘大师’。但是,在这里,我所说的‘大师’那是真正的‘大师’,不能有任何水分的。”说到这里,孔子一脸严肃。
“先师说得极是。”柳浩然频频点头。不知从何时起,全国各地像野草一样冒出了许多自诩的或者别有目的的人吹捧的、所谓的“大师”,道貌岸然,人模狗样;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水平不高,脾气不小,忽悠能力很有一手,端坐讲堂慷慨激昂,愤世嫉俗,颇有弘扬文明、传承道义之风格,眼睛里却暗瞥听讲人的钱袋子,算计着自己能够获得多少收入。这令柳浩然颇为不屑。
“大师级的人物,读书不仅仅停留在字面,停留在书本,而是到了很高的境界,已经完全无书。作者的思想,作者的见解,完全被他消化吸收。在此基础上,能够把握住字面背后、书本背后所隐藏的深刻精髓。而且,一抓一个准,像打蛇七寸。读一个人的作品,不局限于一隅。善于融会贯通作者的全部作品或者主要作品,然后挖出隐藏在作者心里的东西,作者的灵魂与他的思想合为一体。这种人不仅学术功底深厚,而且社会阅历丰富。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书斋里可以做学问,那要看做什么样的学问。没有生活的阅历,没有对社会的深刻认识,这种人的思想就像温室里的花朵一样,没有经过风吹雨打,永远只是个亚健康状态,总让人觉得缺少点什么。可惜呀,这种学术深刻、社会阅历丰富的大师级人物不多也!”孔子有点惋惜地叹道。
柳浩然听到这里,暗自揣测,先师如果没有周游列国的经历,恐怕也很难把学问搞得那么出色。一部记载他及其弟子言行的语录(《论语》)就成了治世的经典,历经千年而不衰,甚至还流传国外,被视为治国驭民的宝典。
“先师,还是请您指点一下,我们这个社会就没有这种人?您觉得李泽厚先生怎么样?”柳浩然当年上大学的时候,人手一本《美的历程》成为大学校园里亮丽的风景。柳浩然拜读过李泽厚先生的许多书,从心里比较佩服。
“也不能说没有。”孔子沉思了一会说。
“已经与我们在一个世间的那就不必说了。你所说的李泽厚可以算一个,其他的人好像我也不敢再提。有些人脾气大得很,学问不高,脾气不小,老虎屁股摸不得,我还是不摸为好。我倒不怕,只是担心你们这些小字辈受到连累。你们还要吃饭、穿衣,还要在现实世界里混。因为一两句无关痛痒的话丢掉了饭碗,还是有点得不偿失。但我觉得李泽厚没有那么大的脾气,多说两句不妨。”孔子的心境有些坦然。
“先师,你把李泽厚先生作为大师级的人物有什么理由吗?”柳浩然有点疑惑地问道。
“当然有我的道理。我认为大师级的人物关键是有思想、有独到的见解,而且提出的理论和见解还能够经得起历史的检验,颠扑不破。”孔子闭目养神,悠闲地评价道。
“李泽厚评价我的那本书你读了没有?”不等柳浩然回答,孔子就急匆匆地接着问。
“那真是一个字,‘好’!我当时在写东西的时候一直想把这些东西写出来,但考虑到当时的严峻形势,还是用曲径通幽的方式表达吧。如果直接说出来,我的命不仅没了,再说也没有人喜欢。中国人喜欢含混朦胧,喜欢肚子里拐弯抹角,不像外国人那样一副直肠子,直来直去,没有含蓄之美。”孔子评价道。这个时候,柳浩然忽然想起了孔子见阳货的情景。
阳货表面上是季氏的家臣,实际上却是鲁国当时最大的权臣,典型的一个明朝的严嵩。阳货通过季氏控制了鲁国的大权,这也许就是垂帘听政的雏形。阳货比后来的慈禧太后聪明得多,自己深藏幕后,躲过风口浪尖,但手握实权,躲在自己家里一边喝着小酒,一边听政国事,岂不快哉!哪里像慈禧那么傻,偏要出头露面,弄个破帘子遮挡,让戊戌六君子很不痛快,闹了个百日维新,天下皆知,慈禧也大丢脸面。
很有实权的阳货看来也很有追星的情结,孔子出名之后,阳货也很想见孔子。孔子好像并不识趣,还是很有点知识分子的风骨,推说自己时间很紧张、外出授课任务繁重、抽不开身等等,意思只有一个,那就是不去。
阳货一看,好小子,敢在我面前玩猫腻,心里很不痛快。但是,他却不愿对孔子动武,因为小不忍则乱大谋。再说,小小的一个读书人,不值得大动干戈。对这一点,阳货心里还是比较清楚的。于是,阳货采取了先礼后兵的办法,派人给孔子送去了一头烤好的乳猪。这在当时是非常贵重的礼物。按照现在的标准,不是奔驰也是宝马。人家给送礼来了,自己不去见面是不符合礼法的。再说,孔子是非常重视礼的。但从心里来说,孔子又确实不愿意去,怎么办呢?孔子想了一个自认为非常聪明的办法。他打算趁阳货不在家的时候去拜见阳货。这样既不违背礼节,又避免了与阳货见面的尴尬,岂不是一举两得?
阳货在当时也是比较重要的领导人物,每天的日程安排肯定会在鲁国日报上刊登的。鲁国国家电视台不惜压缩广告黄金时间,不厌其烦地报道阳货的主要活动。网络上肯定也有一大帮“粉丝”,整天对阳货的日常活动和生活起居关心得细致入微,在网络上列得清清楚楚。阳货什么时候在家、什么时候不在家孔子也是很清楚的。于是,在得知阳货外出,孔子便去拜访。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冤家路窄,在回来的路上偏偏碰见了阳货。孔子躲是躲不过去了,只好和阳货寒暄。
阳货心里一直憋着气,看到孔子也就很不客气,像召唤家人似的招呼孔子。“过来,我给你说几句话!”聪明的孔子尽管很丢脸面,但也不能不听,谁叫你收了人家的烤猪呢?阳货摆事实、讲道理,言外之意暗示孔子,只有服从他阳货,孔子的宏图大志才能够实现。对阳货的表演孔子心里“门儿清”,尽管嗤之以鼻,但慑于阳货的淫威,表面上还是应付说“一切按领导的指示办”。
孔子很懂得中庸之道和明哲保身,在敌强我弱面前绝对不能逞强好胜、逞匹夫之勇,否则,最后的结果只能是自己在被打得落花流水之后,卧薪尝胆似的吸取总结败走麦城的教训。真要到了那个时候,黄花菜早就凉了。能否东山再起、咸鱼翻身只有天知道了。要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西楚霸王项羽怎么能不顾船夫劝说,以“无颜见江东父老”为托词一意孤行地自导自演了一出千古流传的《霸王别姬》、最后自刎乌江了呢?关键是对前途彻底失去了信心。哀莫大于心死,项羽天才般地把话中的真谛演绎得淋漓尽致,只是风格比较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