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花朵朵》 消失的大眼睛鱼(1)


  
  我在气温变化的日子又开始给你写信。北京忽冷忽热,我真的无法适从。最近出现了很多过去的人,他们本该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是在这个季节即将来临时,他们不约而同跳出来了。我有点伤感。这样的情绪从我中午做新闻节目就开始了。稍微轻柔点的背景音乐,我听起来就感觉伤感。我一直都知道的。两个不在一起的人,终究会变得陌生。重新出现或者遇见时,由于对最近一段日子的不了解,就更加陌生了。
  
  我在北京换了房子后开始电影般的生活。我的邻居,他们的社会成分都很复杂。我说的复杂并不等于肮脏。他们有男男同居,有男女同住。我又不由自主幻想他们是同性恋或者双性恋。他们在狭小简单的空间里自由恋爱,关系暧昧。我想,这恐怕是秋天到来前唯一的一点温暖。
  
  当然,除了年轻旺盛的青年男女外,我还遇见了刚分娩的女人和她的男人。有一次我从超市回来拿着一大堆东西又忘记带钥匙就死命地敲房间的门。我把门框振得当当响。不到一分钟,我就听到了隔壁婴孩的哭声。我这才想起那个还没满月的孩子于是掏了几个大苹果去道歉。结果,我看到了那个身材走样的女人。她对我说,孩子还没满月呢,吃不下苹果。我哦哦哦点头,接着,我、她、还有房间里修理电视的那个男人都一齐笑起来了。真有默契。
  
  最近我的脾气好极了。那个女人的身体不好,头发每天都要掉很多,洗澡时她又不注意,接着把浴室的排水口给堵了。还有那个男人也很马虎与粗心。他洗菜,会把菜头丢进出水管,刷牙一不小心又把牙刷丢进去。结果所有人用水都用不上。每天我都极其耐心的帮他们收拾一切。每天,我一起床,就要把排水口的一撮撮头发清除掉,黑压压一团,有点可怕。接着我要用铁丝把出水管里的脏物勾出来。每天,我一声不吭地做着。我对自己说,亲爱的,你不能发怒。没有什么比这些琐细的事情更简单的了。没有什么比一对刚做父母的男女更值得同情的了。想想看,北京角落,一男一女,还有小孩,他们会相濡以沫么?
  
  我总在他们身上看到爸爸妈妈的影子。也许,他们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吧。租一个不大的房子,苦心育养。
  
  就在那个感慨的瞬间。我想到了我们的大眼睛鱼。我们曾经做过它们的四天半爸爸妈妈。
  
  还记得我们曾经一起的城市?同学少年。青春之轻。那条我们很早很早之前上学必须路过的那条路,穿越了贫民区和富人区。贫民区的房子是瓦黄矮小的,富人区的房子是银白而高大。我们那时经常不听爸妈的话溜到富人区里。每次我们跑到那边,大人就会骂我们不要脸。可是,他们怎么知道我们的大眼睛鱼。
  
  如果你还记得的话,你会想起来,其实富人区的高楼边有一小圈花园。花园里有给他们溜狗的草地还有羽毛球。那时候没有高尔夫,羽毛球成了高尚的运动。我们经常偷偷在这样的花园里漫步。有一天,我们发现了水杉。接着,在这种植物的诱导下,我们深信附近有水源的存在。
  
  当时我们每天都在想那个杜撰的故事。有水的地方就有夜明草,有夜明草的地方就有大眼睛鱼。它们之间是结伴而行相依为命的。这个虚构的故事是你爸爸说的。你爸爸当年是个跟着人家跑腿的律师,不过他生活的另一面是个出色的无线电发烧友。他可以用铁环做成天线。仿佛能听到火星的电波。只不过,后来,淘气地我们偷偷翻阅你爸爸的日记才发现那是个一相情愿的故事。他初中暗恋过的女孩叫夜明。然后,关于夜明草的骗局,不言而喻。
  
  不过,我们那时还是搜获了水源。并发现了大眼睛鱼。原来萦绕贵族公园边上那面水泥墙的底部有一条细小的排水沟。墙有个缺口,墙外面的溪流有泉水汩汩流进。我们就在水流略微干净的地段发现了大眼睛鱼。准确的说是感觉到了大眼睛鱼。很难想象,我们当年冷得发抖的手指竟然能触摸到生命的温度。我们看到大眼睛鱼是那种眼睛占身体比例二分之一的鱼。我爸爸的童年时代也遇见过这种鱼。他们当初管它叫大眼瞪。那名字比起大眼睛鱼未免显得有点生猛。
  
  随后,我们开始计划收养一条大眼睛鱼。我们每天放学就跑到富人区。我们赤手空拳。但大眼睛鱼足够的聪慧灵敏让我们有点焦躁。它们远远看着挥之不退,但一靠近便逃之夭夭。每天我们都把裤腿弄湿把衣角弄脏但依然两手空空。不过我们并不难过。我们觉得这样聪明的鱼才能让我们看到神奇。我没放弃。每天都在努力,而你陪我去富人区的频率越来越少。直到某天大雨。你爸爸接你回家。你终于彻底地把我落下了。
  
  你爸爸当年已经不再跑腿了。他开始跟富人打交道。他开始成为法官。我看着你颜色鲜艳的小皮靴在我跟前跑呀跑呀,忽悠的,就不见了。我愣在原地,手上还保持着说再见的姿势。我想人们都忘记了曾经很看重的东西。你的爸爸,也忘记当年自己是无线电发烧友了吧。不过,我没忘记我的大眼睛鱼。因为,我必须要找到大眼睛鱼。
  
  雨越下越大的时候。我来到了你的楼下。那条排水沟在大雨中显得汹涌澎湃。我真的要收获一条大眼睛鱼。我把希望寄托在它们身上。因为那天清早,我和妈妈吵了一架。我丢弃了她给我准备的雨伞,丢弃了她给我买的早点。我饿着肚子就跑到了学校。结果中午的时候,我爸爸告诉我,她出事了。我妈妈那天到了单位,情绪不正常,她在高空作业的工地上莫名其妙的游魂。同事说危险,让她别走。但她像换了个人似的。接着,天车上那些厚实的金属就滑落了,不偏不倚正好压倒了她。我爸爸在电话里轻描淡写地说。我在老师的位置忍着不哭泣。爸爸继续说,嘿嘿,那是个劫难。他想了下,补充一句,看来你妈妈还是挺爱你的。我说:“我不知道她爱不爱我。但我想,我是爱她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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