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时他感觉一阵温热。窗是淡轻的灰,由远及近的扫地声惊起一群麻雀。接着谷场又安静下来,格子是规矩的,缝隙有绿草。平房里的人还没醒,窗台摆着塑料红盆,破旧的柜子堆砌在墙角,柜子上是残缺的铁桶,不知名的植物在生长。他在洗手间里刷牙,拿着剪刀修着胡子,接着他利索地换上新买的衬衫,白色底子有浅绿色的纹理。他在镜子前一下子想到她,嘿嘿,如果她看到,会不会喜欢,喔,不要喜欢,哪怕多看他一眼都是好的,他觉得也够了。
他摸了摸口袋,一块五,刚好。他要赶六点的电车,然后转地铁,再转电车。他在一个软件公司上班,程序设计。他预计今天还能看到她。她和他一样要赶最早的电车,然后要去拿报纸。她最近的工作就在地铁站里卖报纸。一卖就一天。他有时会帮她买一份报纸。他看了看手表。六点的车,人不会太多,这样他可以坐在她后面,就算人多也没关系,他会让坐,这样他又可以站着偷看她了。他想着,咯咯笑。
五点四十五。他在等车。车六点来,他巴不得车来慢点。今天早上他没看到她,她不会有什么病了吧。不过……呃……今天会不会是她例行检查的日子。他没来得及想车就来了。这破电车,太讨厌啦!竟然提早到站了。他走上电车的那一刻依然没看到她。
他在车上,频频回头。路口没有她,越来越模糊,渐渐消失。他仿佛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着急。他的手心出了点汗。他试图开着窗,风从口子里进来,温热的。他有点生气,把窗安好。接着又重新打开。连他自己都不耐烦了。努力让自己坐定了。他这样对自己说。如果她在,看到现在的他又会不会嘲笑呢?
她以前住他楼下。他记得那时自己还是学生时自己就住那个小房子。房子是租的,下面是个复印店。他那时求职,老要去打印简介,于是歪打正着就溜到一楼的房子。一楼的房子,客厅放着复印机,薄利多销的生意只能祈祷细水常流。店里有个病恹恹的老妇人,皮肤臃肿,而且褶皱,仿佛在水里浸泡多时。她老了,脾气却不怎样。他见过老妇人和顾客的吵架。那是一个白领抱着一大裹文件去复印,最后埋怨店铺里的机子复印不好,文件里都留下一条长长的墨水印。她让老妇人重新印,老妇人不肯,接着两人争吵。那天他在打印一份个人资料,实在看不下去就帮白领付了复印的钱。两人平息时,他看到房间里有个穿睡衣的女孩谈出头来,像刚冬眠完的刺猬一样。女孩撇他一眼就进房去了。他记住了她拖鞋摩擦地板时的滴答声。
随后的日子他仿佛总能遇见女孩。女孩总是一个人散步,在附近的幼儿园,隔着围栏看着里面嬉戏的孩子。幼儿园是色彩丰富的地方,滑梯,圆木马,弹球床,他觉得女孩像孩子,尤其她看到孩子从滑梯上溜下来然后扑腾地着地时的那种兴奋又紧张的表情。那段时间,他总是怀才不遇,一次又一次面试,一次又一次失败。他有点灰心,垂头丧气,但每次看到她,他就会想方设法让自己开心起来,微笑。
他有段时间仿佛找到份安稳的工作。那天,他拿身份证去复印。那次,他仔细地观察过小店的摆设。挂钟正下方是老式电视机,只有八个频道。电视机对面是个黑沙发,沙发的表皮有点磨损,里面的黄海绵透了出来。沙发的右边有盆绿色植物,茎很粗,叶子修长,一枝五片。植物用木盆养着,像酿葡萄酒的木桶。木桶上的墙壁有颗图钉,挂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有条小鱼,自由自在。那次,他自作聪明,故意把身份证落下。结果却是老妇人交还给他的。他阴谋未得逞。
运气好的时候,他会和她擦身而过。她的身上有种莫名其妙的味道,她穿着黑色的裙子提着热水瓶去水房打开水。他碰到她几次。同样的裙子,没多久他发现傍晚五点,她,总会换上黑色的裙子去打开水。一天只打一次开水。她打完开水会去买一个苹果,她把苹果放在手上,慢慢走着,走三步,转圈,走三步,转圈,不知是欣赏自己的影子还是欣赏苹果的影子。她笑着上楼,和下楼的他擦身而过。
他开始买苹果。不吃,只是买。她一定喜欢吃苹果。他这样想的。每次他拿东西去复印总是要带着苹果。但他没有机会。他的苹果开始腐烂了他还没和她说过半句话。他想了想,把苹果埋到地里了,不在别处,就在幼儿园的附近。他觉得她的生活总是很隐秘。她躲在房间里,于是那片白色的门帘后的东西就成了秘密。这时他希望有阵风,风能把帘子吹开,吹出房间里的世界。他一想,风就出现了。真的就来了。
传说女孩是被风从上床吹下来的。她太瘦,风一吹就倒了。午夜的时候她被风吹下来,脑着地,昏迷过去了。她落到地面,手却护着苹果。一夜之间,她忘记了一切。
她的生活不再深居简出。她的脑子还是受了点伤,动作笨拙,她找了份工作,只需要收钱,找钱,她在地铁站里卖报纸。每天只需赶六点的电车。晚上再赶六点的电车回来。她的生活有规律。
他辗转多次,终于找到份好工作。每天也是赶电车。最近他加了工资。他的认识的一个朋友要给女友准备生日礼物,是一架钢琴,他想都不想就把工资给了朋友,他欣赏这样的男人。他只给自己留下了一百,省用一点,刚好一星期可以买一个苹果。为此,他有点得意。
她不再深居简出了。他有更多的机会。坐车时,他喜欢坐她后面,看她梳的辫子,看她的背。他一直闻不清楚她的味道。她的精神有问题,总是说着不着边的话。下车时她总是匆匆逃跑,他从来没和她并肩走过。车站离住的地方是个三岔口,虽然有路灯,但还依然危险,很多时他想护着她,他看过她在马路中央失魂落魄的样子,像受惊的兔子。他很心疼。
今天。他没看到她。他有点碌碌无为的感觉,对着电脑发呆。下班时他突然想买份报纸,他在地铁站等了很久,没看到卖报纸的。后来他匆忙赶车,傍晚六点的电车。
他在电车上睡着了。他想做梦,可梦是清白的。无辜得像幼儿园里偷糖果的那些孩子。他迷迷糊糊下车。他的跟前有个瘦小的女孩。穿着工作服。应该是清洁公司的。她皮肤不好,很瘦。走路低着头。过马路时,他把手插在口袋里,慢慢走着。交通灯完全失去作用,开车的司机都是不要命的动物。突然有辆卡车急转弯,他猛的扯住了跟前女孩的手。女孩的工作服被他扯开了,露出了锁骨,“小心!”他说着。女孩却突然回头白了他一眼。女孩继续走着,口里嚷着难听的话。
他站在马路中央。失神地看着对面。马路上车辆在行驶,他有点迷失了方面。声音呼啦呼啦地从四周涌动。他感觉自己被一种东西牵着,他有点跟不上。他在跌跌撞撞间看到黑色裙角里的双腿。热水壶里水垢摩擦着瓶胆咔嚓咔嚓的,还有一个声音,赶紧的,我妈等着吃苹果呢。
《葵花朵朵》 夏日的风
葵花朵朵
吴建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