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捧着百宝箱,固执地站在地下室里。像一个笨孩子,缓慢地生长。
过马路的时候,我指给他看,那幢高楼,是省图书馆。再过去一点儿,就是省文化厅的宿舍,经纶曾经就住在那里。省文化厅和省歌舞剧院的宿舍都挨着,门口原来有一个书店,叫尔雅书屋。店面很小,在八十年代,是市里唯一能找着文艺书籍的地方。我曾经骑车来买三毛的书。还有席慕容的诗集。那么远啊?
他知道我家和书屋的距离,有些惊诧。
那时候不觉得远。
一本书捧回去,高兴好长时间呢。
这一次收拾旧物,打开了地下室里的百宝箱。我在无人的下午翻看,那些曾被我珍视多年的贺年卡、歌本、同学临别的赠言,甚至剪下来互相留念的头发,让我惊讶,陌生,不解。少年时期,那些写给同性好友的滚烫字句,那些多情的思绪,那些纠结的恩怨 突然在一瞬间,又被赋予了生命,复活了。保存得最多的,是三毛的书,翁美玲的画片,87版《红楼梦》的各种剪贴文章。
那是15岁的日子。是泛滥的情感找不到出口的日子,是有许多愁怨却无法概括厘清的日子,是故作姿态而不自知的日子。看见交给语文老师的暑假日记里,充斥着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尴尬,无事可写却硬写的干涩。尽管如此,却仍然得到老师的鼓励。想想我们的老师,面对当年这样的稚嫩和浅薄,却总是慷慨地给予欣赏。在如今流下冷汗的时候,不得不佩服老师的宽容。
有些事情,如果不是这些旧物的提醒,我已经忘了。长期和自己相处,成熟仿佛理所当然,曾经的青涩,让我瞠目。我真的,真的那么无聊吗?老同学笑我,那可不是无聊啊,你的耕耘可就是从那淤了的情感中起步的呢。不要嘲讽自己的幼稚哦,谁不曾从幼稚中来呢?呵呵。那个歌本也已经烂了,一页一页的手抄歌片,贴在父亲核反应堆的内部刊物上。
圆珠笔的油有些洇开,个别字迹已经模糊。三毛的书,纸张薄脆,翻起来很响,许多书页坑坑洼洼,凹凸不平。那是86年的眼泪风干后的遗痕。是一个少年惋惜生命,惋惜离散的眼泪。还有后来拒绝相见的伙伴们,曾经写下的誓言还在:我们永远是朋友,千山万水也隔不断我们的友谊—我们互相许诺过,我一定要去找你,带着男朋友,带着孩子去找你,到时候,你不许发愣,不许装作不认识,我们还要在一起唱歌,大笑,疯跑,靠在一起睡大觉 嘿,你瞧,都在这个百宝箱里。如果我反复搬家,把它遗失,也许,我就忘了。就像有些朋友,已经忘了这些。我们再相聚的时候,她们谈的更多的是她们的孩子。正在经历的,和未来的,永远比过去充满吸引力。往前看吧!人人都在写着未来。我微笑着,不插话,不打扰。也点头,也附和。
只是,我知道,此刻,我并不在那个向前的队伍里。我捧着百宝箱,固执地站在地下室里。像一个笨孩子,缓慢地生长。我的记忆复活了,那个偏执地牢记每一个同学的名字和座位的人站在空旷的操场上,闭目微笑。真的,大家四散以后,我还能默写出每个学期全班同学的姓名,谁和谁同桌,谁转学走了,谁半路插班,我都记得。只要我愿意,回到1986年,甚至更早的时间,那就是一念的事情。.而这一刻,80年代的有香味的书签,从那些泛黄的书里掉出来。我轻嗅其味,味如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