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往越是贫寒出身的人,功利心就越强,对这些世俗的智慧就越发看重,成德却不同,他早已经习惯了高门显贵的生活,他不需要维系人脉,他不需要谨小慎微地在这种场合上看人眼色。他就是他,就是他自己,纯真地被汉人的学问陶醉着,纯真地向往着更高明的学问、崇拜着更渊深的学者。
这次宴会,成德给徐乾学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而在三天之后,成德单独上徐府拜访,更使十八岁的成德久久为之心旌荡漾,终于给徐乾学写了这样一封长信,字里行间满是掩饰不住的激动:
某以诠才末学,年未弱冠,出应科举之试,不意获受知于钜公大人,厕名贤书。榜发之日,随诸生后端拜堂下,仰瞻风采,心神肃然。既而屡赐延接,引之函丈之侧,温温乎其貌,谆谆乎其训词,又如日坐春风令人神驰。由是入而告于亲曰:吾幸得师矣!出而告于友曰:吾幸得师矣!即梦寐之间,欣欣私喜曰:吾真得师矣!
夫师岂易言哉!古人重在三之谊,并之于君亲。言亲生之,师成之,君用而行之,其恩义一也。然某窃谓师道至今日亦稍杂矣。古之患,患人不知有师;今之患,患人知有师而究不知有师。夫师者,以学术为吾师也,以道德为吾师也。今之人谩曰:师耳,师耳,于塾则有师,于郡县长吏则有师,于乡试之举主则有师,于省试之举主则有师,甚而权势禄位之所在则亦有师。进而问所谓学术也,文章也,道德也,弟子固不以是求之师,师亦不以是求之弟子。然则师之为师,将谨谨在奉羔、贽雁、纳履、执杖之文也哉!
洙泗以上无论矣。唐必有昌黎而后李翱、皇甫湜辈肯事之为师。宋必有程朱而后杨时、游酢、黄干辈肯事之为师。夫学术、文章、道德,罕有能兼之者,得其一已可以为师。今先生不止得其一也。文章不逊于昌黎,学术、道德必本于洛闽,固兼举其三矣,而又为某乡试之举主,是为师生之道无乎不备,而某能不沾沾自喜乎?
先生每进诸弟子于庭,示之以六经之微旨,润之以诸子百家之芬芳,且勉之以立身行己之谊。一日进诲某曰:为臣贵有勿欺之忠。某退而自思,以为少年新进,未有官守,勿欺在心,何裨于用,先生何乃以责某也?及退而读《宋史》,寇准年十九,等第时崇尚老成,罢遣年少者。或教之增年。准不肯曰:吾初进取,何敢欺君。又晏殊同年召试,见试题曰:臣曾有作,乞别命题,虽易构文,不敢欺君。然后知所谓勿欺者随地可以自尽。先生固因某之少年新进而亲切诲之也,某即愚不肖敢不厚自砥砺奋发,以庶几无负大君子之教育哉!承示宋元诸家经解,俱时师所未见,某当晓夜穷研,以副明训。其余诸书,尚望次第以授,俾得卒业焉。
--《上座主徐健庵先生书》
看得出来,成德已经被徐乾学的大儒之风彻底迷醉了。他忙不迭地告诉父母:“吾幸得师矣!”同样的话,又忙不迭地告诉所有的朋友,就连在梦寐之间也常常为“吾幸得师矣”而欣然笑醒。
有了老师,这是什么很要紧的事吗?--成德在信里说,师之道,今天和古代有了太大的不同。今天提起老师,私塾里的教书先生是老师,考试的主考官是老师,学生们向老师学习,要么是学习科举考试的技术,要么是搭建人脉以图日后的关照,老师自然也就不那么崇高了。但古人把君、亲、师三者并列,认为这是一个人最重要的人伦,父母有养育之恩,老师有成人之恩,君主有使人才得以施展之恩。
遥想古人,唐朝先有了大儒韩愈,之后才有李翱、皇甫湜这样的大贤甘心作他的学生,宋朝先有程颐、朱熹,之后才有杨时、游酢这样的人才愿意以师事之。古代的师道,道德、文章、学术,三者并重,今天已经很难见到这样的古风了。只有这几天在徐先生面前,才真正感受到了古代的师道,真是令人心驰神往。
成德回忆这几天里徐乾学对自己的提点,徐乾学叮嘱他“为臣贵有勿欺之忠”,成德一开始并不明白这话的意思。是呀,这话应当是对朝廷大臣说的,可自己虽然中了举人,却还不过是一介布衣,何来臣道可谈呢?
第四幕 科举:万春园里误春期(5)
纳兰容若词传
苏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