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止是人变了,时代也变了。“自琢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罢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这是南宋词人姜夔的逍遥日子,也是词的前代生涯。词,诞生在隋唐燕乐里,传唱在秦楼楚馆和王公贵族的府邸,原先的词集只是歌本而已。南宋以后,南戏和北曲突然兴起了,词便竞争不过它们了。渐渐地,歌女们忘记了词牌的唱法,古老的词谱也相继失传了。填一首词,填得出来,却唱不出来,音乐没有了,词终于变成了诗,退回到文人的书斋里去了。词不再借着歌女们妙曼的歌喉流传人间,而是刻成版、印成书,在纸面上无声地传递。
那么,词,可不可以像诗一样来写呢?或者言志,或者全力以赴地抒写这一生,不再轻盈,不再奢华,不再逢场作戏。一首词,可以是一件足堪传世的立言之作吗?立言,又立什么言呢?是道德文章吗?不,立的应该是真性情之言。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这一天的夜里,已经落脚在潞河漕总龚佳育幕府的朱彝尊彻夜难眠,想自己流寓半生,迄今已经四十余年,只怀着文章小技,南南北北四处谋生,名刺上的字迹都在怀中磨尽了。想想孔子的话:“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自己转眼间已经耗到了这个年纪,依然寂寂无闻,这一辈子怕是再无希望了。只求一个栖息糊口的地方,竟然那么难呀!这次进了京城,总算作上了一个小小的幕僚,但自己早年的理想可曾彻底地磨灭了么!四十余年,今天只刻下这一部《江湖载酒集》,滔滔天下,不知道可有知己?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窗外飘荡起了隐约的笛声,在昏黄的月色里压抑着整座城市的呼吸。不知是谁也没有入睡呢?朱彝尊披衣而起,在那笛声里听得痴了,想起了自己悲凉而卑贱的一生,想起了曾经爱过与被爱的往事,想起了自己落拓江湖无人识,颓唐潦倒,再看到镜中的自己白头乱发垂在耳际,不禁悲从中来,不可断绝。《江湖载酒集》里,那一首《百字令·自题画像》不自觉地被苍凉地吟了出来:
菰芦深处,叹斯人枯槁,岂非穷士?剩有虚名身后策,小技文章而已。四十无闻,一丘欲卧,漂泊今如此。田园何在,白头乱发垂耳。
空自南走羊城,西穷雁塞,更东浮淄水。一刺怀中磨灭尽,回首风尘燕市。草屦捞虾,短衣射虎,足了平生事。滔滔天下,不知知己是谁。
“滔滔天下,不知知己是谁”,这个穷途末路、潦倒一生的朱彝尊在这般处境下仍然奢望着知己,这恐怕是传统文人最纯真的渴望了。他已经“四十无闻”了,已经“白头乱发垂耳”了,已经“空自南走羊城,西穷雁塞,更东浮淄水”了,此番进京,也会是他这惨淡人生中的一个无足轻重的过场么?
这一天的夜里,成德辗转难眠。窗外飘荡着隐约的笛声,在昏黄的月色里压抑着整座城市的呼吸。不知是谁也没有入睡呢?成德披衣而起,在那笛声里听得痴了,想尽了自己还远远不值得怀恋的一生,想起了那位素未谋面的朱彝尊,想起了很多很多。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拿起了笔,研好了墨,只记得那一阙《浣溪沙》的词句不知从哪里忽然就涌了出来,不容许自己略加阻拦:
第四幕 科举:万春园里误春期(3)
纳兰容若词传
苏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