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傲,中心是悼。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终风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则嚏,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邶风·终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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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诗经,我每日读上一首,剩下的时光用来阖眼回味其中滋味。这期间,目光数次经过《终风》,真的只是经过,不带丝毫阅读的欲望,我素来不喜欢这等冷硬的题目。
偶一日,略停留,被一句“惠然肯来”所打动,安了心,读下去,竟然读出了几分柔软来。也因此明白“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人何处?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的惆怅不只宋词才有。
小时候的我很惜命,手指破了个小口都觉得会整体牺牲。打一个喷嚏自然也是“大事”,一定要跟在奶奶身后不断地说些头疼脚疼的话,直到要到一粒药片为止。这种伎俩用了几次后,奶奶不
再相信我的供词,如果不是一次打三五个喷嚏,她是不会认为我病了的,只说“打喷嚏,有人想”。
一个人想我想到让我打喷嚏,这种说法很多年都令我深信不疑,因为那些年里我的父母一直没有在我身边,我有足够的理由来相信我的喷嚏是他们想出来的。可读书以后,我回到了父母身边,还是会打没感冒的喷嚏,这就很有些说不过去,我开始怀疑奶奶在骗我。但是这个时候妈妈说,这是因为奶奶在想我,所以我才会打喷嚏,这个说法至今被我相信,并且我也这样对很多大朋友、小朋友传输过该理念。
直到读了《终风》才算找到了这个说法的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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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风》是一首只可原文阅读的诗,当世再多意境悠远的词语也很难押仄押韵地将整诗重现,因此纵观旧人对此诗的译本,也无不是意大同而字迥异。我不妨就也大胆地由心读去。
狂风夹着疾雨到,见我他总嘻嘻笑。话语放肆多胡闹,不由心中生懊恼。
狂风袭来扬尘埃,是否他还肯再来?倘若从此断交往,我还真有些伤怀。
狂风遮天又蔽地,太阳躲进云层里。长夜漫漫难入睡,猜他一定打喷嚏。
天色阴沉且灰暗,轰隆雷声开始响。长夜漫漫难入睡,愿他也能将我想。
“寤言不寐,愿言则嚏”,这便是最早的喷嚏与思念的结缘了。而后世也有不少诗人把喷嚏写进诗词,来表达思念之情,如“举觞遥酌我,发嚏知见颂”(黄庭坚)、“白发苍颜谁肯记,晓来频嚏为何人”(苏轼)、“我今齐寝泰坛外,侘傺愿嚏朱颜妻”(梅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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喷嚏说罢,还是让我们来读读诗吧。
狂风暴雨的糟糕天气,又是入夜时分,所有的忙碌都结束了,还能做什么呢?在那个没有电视、没有网络,甚至点不起油灯的年代,再没有比思念心上人更好的打发光阴的法子了。
他的性格多像今日的天气啊,风一阵雨一阵的,只顾自己痛快,而不会为他人收敛。交往至今,单为这个,我也不知恼了多少回
了,他却总是充耳不闻。可今天却为何没有像往常一样嬉皮笑脸地出现在我面前呢?是因为恶劣的天气,还是昨日吵架中我的话伤了他?他会从此就不再来找我吗?风紧了,太阳也不见了,黑夜来临,他在做什么呢?他是在不断地打喷嚏吗?--当然,我并不是要他感冒,虽然这种坏天气容易感冒。只是我的思念装满了心怀,就应该从他的口中喷薄而出,所以他才会不断地打喷嚏。而如果他也如同我思念他一样地想念着我,就让我也打喷嚏吧,只要他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就算真的感冒着凉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也是个聪明之极的女子啊。整诗粗读,看似都在抱怨天气如何的坏,男人的脾气如何的臭,其实隐下的都是自己的相思。暴风、飞尘、乌云、雷电……或许当天的气候真是这样糟糕,也或许她的心上人也就真是这样的性格,可我看到的却是她心里比暴风更疾的、比飞尘更多的、比乌云更浓的、比雷电更响的相思。
《毛诗序》解本诗:“《终风》,卫庄姜伤己也。遭州吁之暴,见侮慢而不能正也。”认为是因庄姜遭庄公宠妾之子州吁的欺侮而作。朱熹《诗集传》解本诗:“庄公之为人狂荡暴疾,庄姜盖不忍斥言之,故但以终风且暴为比。”认为是因庄姜受丈夫卫庄公欺侮而作。我却是从诗中看不出历史的牵连来,一代后妃,若为男女之事落得这样一声叹息,未免太小家子气了。我宁愿把此诗看做是平常百姓家的小户女子,且就是和情郎闹了些小别扭,被人家冷落了三两天,自己有些吃不住劲儿了,开始怀念与惦念了。只是这女子的性格稍微刚硬了一些,一首情诗也写得这般冷静与淡漠,不见更多小女子的娇羞,由此推想,她大概属于那种心热口冷的人,自己爱到要死,别人也感受平平,这也就难怪情郎要冷落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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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中弃妇诗不算少,这篇是少有的冷落诗。
“冷落”和“遗弃”是截然不同的。遗弃是彻底地断绝关系,遭遗弃的最初固然心里难过,但事已成定局,没有回头的余地,哭过之后,也就可以放下这一段继续前行了。纵然一时放不下,为了生活,也是要坚强过活的,往往几年之后,比之前活得还更好一些。而冷落呢,它更像是悬浮在空中的一颗微尘,不能重回天上,也难以落地成埃,就连自己也说不清楚未来在哪里。心里是怀着一丝希望的,但这希望常常因男人的无情而变成绝望,可绝
望又来得不很彻底,因为男人偶尔也会给出一点希望。女人的青春啊,就在男人的反复中耽搁着冷掉了。
封建社会,男人三妻四妾是平常,几个女人分享一个男人,偶感冷落就不可避免。但如果仔细研究什么样的女人最容易有冷落感,你会发现多半是那些曾经获得过专宠的女人。因为尝过了专宠的美味,所以不再接受平淡的滋味,更接受不了的是别人来分享自己的美味。由此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当初爱得轰轰烈烈的两个人,转年却又分了手,而且分手后不能做朋友,一定要形同陌路才算真的了结。
我在写《子衿》里的挂念时曾引用了张爱玲的姑姑张茂渊的感人故事。她为了一个男人五十年的挂念与坚持,守来了十二年的相依。我常常对这个本来集万贯家财于一身的奇女子张茂渊有着无以言说的震撼与感动,也为那个她深爱的男人有着无以复加的敌意与叹息。张茂渊为了他,每天在弄堂里清理垃圾,自己一贫如洗了,仍想尽办法去救济他,甚至帮他干各种各样的粗活。而他,只是因为李鸿章是张茂渊的外祖父,便可以冷落她至五十年。如果,他坚定地遗弃她,与她断绝一切相守的机会,那么看不到心上人的眼睛,是不是还可能有机会再重新去发现一片绿洲。当然,这永远是一个解不开的谜了。张茂渊那样孤傲的女子,若爱上一个人,是真的可以天涯海角的,但作为男人,至少应该去尝试,要不然一味的冷落,只是将一个女人的大好青春冷掉,那是多么让人触目惊心。
与张茂渊爱的男人相比,台湾作家刘墉先生就做得很男子气概。谈起他的婚姻,他总是喜欢这样开头:我结过两次婚,但,是跟同一个人。这句话不是表明刘墉如何专一,相反,这句话背后的故事,恰恰讲的是刘墉如何果断地决定了一个他深爱的女人的青春。
他和妻子是在大学一年级相识,两人毫不避讳旁人眼光,常常“夫唱妇随”,好不惹眼。大三时,刘墉决定要娶这个女人,得知这个消息时,她家里闹起了地震。岳父严声说不行。刘墉问她你听谁的,她回答说我听你的。就这样,刘墉在同学的见证下去领了结婚证。当她家人得知后,把他们小两口或真或假地骂了一顿。隔年两家才开始商定吉日,置办了一场盛大的婚礼。
两个男人的选择原来是这样不同。虽然他们各自所处的时代与背景各不相同,但作为旁观者,我们知道有一样是相同的,即,这两个男人都深爱着各自的女人。其实,任何冷落深爱女人的男人都不需找一丁点借口,他的爱本来就是脆弱的,抵不过世俗的阻挠。我想,在大家讨论该过哪个结婚纪念日时,刘墉先生和妻子一定坚决地说,当然是第一次,此时刘墉的回答就能说明一切:因为那是我们自己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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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美的时光里遇见你,然后用你的冷落虚度我的光阴,这样的女人太傻。虽然张茂渊在五十年的空等中不曾有过抱怨和悔意,是个出尘入尘都可以平静的奇女子,而凡人的你我,大概是做不到这样的境界。
所以,我们看不到《终风》里的女子最终的命运是怎样的,我们只能读到他在冷落时的一分娇嗔的懊恼,二分抑郁的伤怀,九分十分的纵情的思念与被思念的渴盼。
它向我们展现了生命里最平静却又最惊心动魄的爱的感染力:最好的,我一生里能给你的,就是这一段无法再被替代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