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不是怨家不聚头。一九四六年春天,我这老姐姐,乔玉清,带着乔乔返乡,怕的是触景生情,不愿再回西院居住;当其时中院四进的楼上,我们夫妇住了西首两间,东首两间还空着,就让她们母子住了进来。东院与中院,楼下有火巷分隔,但楼面却是连为一体,所以乔乔的房间,与胡玉姗的闺房,仅只一墙之隔。房前走廊上,当初建房时,只装了一道象征性的木栅栏门,高可齐胸,虽有门栓,也是防君子不防小人。
乔乔和胡玉姗,只要一出门,在走廊上就能见面。
乔乔在金陵中学读书,胡玉姗在汇文女中读书,两所学校门对门,只隔着一条中山路。一个俊男,一个靓女,年复一年,朝夕相见,不可能不把对方看到心里去。乔乔吹拉弹唱样样来得,在房里自娱自乐,胡玉姗自然都听在了耳中。胡玉姗比乔乔大一岁,上学晚一年,到了一九四八年,两个人都升了高中二年级。乔乔的成绩好,胡玉姗听课有不明白的地方,常常在放学路上向他讨教。在家里做作业,遇到难题也有办法,胡玉姗把题目写在纸上,别到栅栏门上,回到房里敲敲墙壁;乔乔出去取了题目,做好了,放回原处,也是回到房里敲敲墙,胡玉姗再取回去。
两个人共享着一个秘密,自然就更容易亲近起来。
冬去春归,已是天翻地覆的一九四九年。人民解放军大兵压境,国民政府朝不保夕,社会上物价腾飞,谣言四起,家中大人惶惶不可终日。我当时在中央警官学校当着政训室主任,整天不得脱身,而内子玉潮已随童子军总部先行去了杭州,两个女儿寄养在保姆家中,所以那一个多月里,就没有回过乔家大院。老姐姐玉清呢,是金陵大学护校的积极分子,也是在家时少,在校时多。于是中院这边,便常常是乔乔一个人在家。如果碰巧胡家父母有事出门,胡玉姗就会打开栅栏门,到乔乔房里来玩。少年不知愁滋味,胡玉姗读书不如乔乔,在儿女私情上,却比乔乔开窍早,两人耳鬓厮磨,日久情深,佳人有意郎君俊,终于有一天,越过了雷池,偷尝了禁果。
这些情形,都是在随西南服务团入川的路上,乔乔因思念胡玉姗,自己说给姨父听的。
到了四月二十日,金陵已几成空城,中央警官学校师生也奉命南撤。当其时我对蒋介石政府完全失望,不愿再跟着作殉葬,恰好那天,一位老同学给我送来张直飞广州的机票,我便趁着送他返城的机会,悄悄溜回乔家大院,就此深居简出,静观待变。同住一层楼上,我的心思,老姐姐玉清是清楚的,但她当然不会泄露。她们母子是抗战遗属,曾有人安排她们迁往台湾,被她婉言拒绝了。虽非英雄,也算所见略同。当其时国民党军政机关纷作鸟兽散,形成实际上的权力真空,地方上的毛贼蠢蠢欲动,企图浑水摸鱼,护厂护校的自发组织,那几天里正是发挥作用的时刻,活动自然格外紧张。故而她委托我便中照应些乔乔。
我这个作姨父的,没有能尽到责任。
四月二十三日夜里,解放军百万雄师过大江。天亮时分,金陵城中,已是满街解放军。各行各业,都组织了欢迎队,慰劳队,敲起锣,打起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乔乔随着学校里老师同学在街上奔走了半天,既热闹又新鲜,中午回家,还兴奋不已,正好在走廊上看到胡玉姗,也是刚到家,两人都急切地想有个人分享自己的感受,乔乔就伸手打开栅栏门,随胡玉姗进了闺房。
一步走错,大祸临头。
原来胡家众兄弟,早就察觉妹子与乔乔关系过于亲密,认定是乔乔占了自家妹子的便宜。然而这种事情,除非当场捉住,就没有是非可言。所以弟兄几个,暗里说好了,轮流盯住乔乔,要找机会教训他。乔乔和胡玉姗都没有想到,他们在楼上的行止,会被人在楼下看得清清楚楚。这天一见乔乔过了界,进了房,胡家弟兄七八个,蹑手蹑脚上了楼,先把栅栏门给堵住了,然后一齐大喊抓贼。
喊抓贼,自然为的是给自家妹妹留面子。
可是这一喊,不免把乔家这边的人也惊动了。眼看胡家弟兄都围在楼前走廊上,乔家人虽不知情,却担心东院把那贼给赶到中院来,于是都抬头盯着楼上的动静,有人已打算上楼。我离得最近,便走到栅栏门前看究竟。胡家弟兄眼看乔家人聚过来,乔乔会有了接应,事不宜迟,便去敲玉姗的房门,叫妹子,说看见一个贼进了你的房,你把门开开,让我们抓了他去报官。
胡玉姗和乔乔这才明白,人家是专来抓他们的。胡玉姗先还打算把乔乔藏起来,再想想看,自家弟兄既然明说在这房里,肯定藏不住。乔乔毕竟是没满十八岁的孩子,哪曾经过这阵势,一时没了主意。胡玉姗咬一咬牙,悄悄嘱咐乔乔,待会开了门,她拦住弟兄们,让他赶紧回中院去,不管出什么事,都不能回头。乔乔此刻只会点头,根本没去想胡玉姗一个弱女子,怎么能拦得住她的弟兄们。这边胡玉姗伸手拉开了槅扇门,便把一把锋利的剪刀,抵在了自己的喉咙口,对自家弟兄说,我晓得你们是为我好。不过,乔乔是我约来的,我不能把他给你们。你们要还想让这个妹子活下去,就都退开了,让乔乔回家去。要不,我先死在你们面前。
胡家弟兄都被这一席话镇住了,他们心疼的就是妹子,怎么舍得拿她的生死当儿戏,大家面面相觑,只得缓缓后退,让出一条路来。胡玉姗横身拦在走廊中间,一挥手,乔乔出了房门,我这才明白是出了什么事,忙拉开栅栏门接应着。乔乔这孩子,这个档口,还一步一步,走得端端正正,稳稳当当,没有一点张惶畏缩留在人眼中。直到乔乔过了栅栏门,胡玉姗才放下剪刀。
胡玉姗一放下剪刀,胡家的弟兄们,就冲过来了。
我一边吩咐乔乔下楼,一边上前拦挡。我的个头虽不大,但自小练的太极拳,已有靠三十年根柢,臂肘一发力,打头的小伙子连退几步,撞了三四个人才立住脚,就都楞在了走廊上。胡家小弟兄由此恨上了我,跑到军管会去报告,说有个国民党大官藏在乔家大院楼上。没想到刘伯承司令员得知后,派人派车将我接去,待如上宾,后聘我进西南服务团担任教官。
此时乔乔已躲进乔家西院,由他的舅舅们照看着。然而事情既已闹开,胡家兄弟也就没有顾忌,公然扬言,定要杀了这小子,以雪胡家之辱。弄得乔家不敢放乔乔出门一步,连学业也荒废了。我就想了个将功补过的办法,提议让乔乔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