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今我来思鸡鹅巷(3)

显然,贾为国封杀了媒体关于乔家大院的全部宣传,并且不动声色地组织了反击。

韩云霈对乔思雨说,山雨欲来,千万别太乐观呵。

一九九七年,是韩云霈的第五个本命年。年前,一位精于人生预测术的朋友,用《周易》筮法为他占了一卦。抛开那些玄而又玄的术语,把话说白了,就是讲他这年会有个破门而出的机遇,如果出得去,能上一个台阶,如果出不去,便只能“平平安安度此生”了。

会是个什么样的机遇呢?不晓得,“天机不可泄露”。

一个中年人,能平平安安度过后半生,也要算不错的境遇;但韩云霈仍愿意相信这个“破门而出”的预测。

回想起来,他的人生周期,似乎正是以本命年为转折点的。出生那年正逢金陵易帜,是“天翻地覆慨而慷”的巨变,无须多言。一九六零年的大饥饿,令他永生难忘,金陵城里没有被人吃光的,四条腿的只剩桌椅板凳,两根翅膀的只剩蝙蝠和飞机,几几乎就要熬不过去了,幸而从第二年开春,市面上蔬菜食品的供应渐趋宽松,令人渐生柳暗花明之想。一九七三年,他在苏北农村插队的第五年,长久的贫困与寂寞,销磨得身心已经麻木,可年底公社推荐工农兵学员,不知怎么竟把他选上了,当时真有起死回生之慨。一九八五年,《古都晚报》创刊,这时他已在《金陵日报》干了五六年文化记者,作为骨干参加了新报社的筹建。他当年的中学同学,恢复高考后才得重进课堂,虽然有几位也趁这个机会考进了报社,但从普通编辑做起,处境与他自不可同日而语。如今他在《古都晚报》文化部主任的位子上已经坐了七年,“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才须待七年期”,命运将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新机遇呢?

过了春节,进了牛年,韩云霈在行止之间,不由得就暗暗留了个心眼。前几个本命年的转折,说实在话,只能算听天由命,当其时他完全处于懵懂之中;这回既经高人指点,况且还有个“出得去”与“出不去”的悬疑,自然希望能发挥点主观能动性了。只是日复一日,上班爬格子,下班转巷子。生活一如既往,平淡如水,一丝一毫的意外苗头都没有。

忽然之间,他的生活中间,出现了一个乔家大院,一位乔思雨。

乔思雨带给他的新鲜感,明显高于乔家大院。或者不如说,因为乔思雨,他才会对乔家大院发生兴趣。多年以来,他已经习惯于在社会地位相近的人群中活动,这些人相互间都保持着足够的安全距离,举止言谈都是一副谦谦君子的姿态,没有一句话会让你伤心,也没有一句话能让你动心。家里的情况则是一言难尽。妻子是模范教师,连续带了多年的高三毕业班,高考成绩在全校首屈一指,事业上的成功使她的教导癖日甚一日,恨不得把全家人的生活,都纳入她的数学公式;青春期的儿子对此十分不满,认为不管道理多正确,人也不能整天生活在道理中。韩云霈觉得妻子的公式无懈可击,儿子的说法也符合辩证法,弄得两人都跟他没话说。结果是妻子一开始宣教,儿子就躲进自己房间翻开课本做苦读状,他也只有牢牢地守住书桌边一方净地。报社里当然会有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可他们对年高德劭的韩主任无不敬而远之,没有谁会像乔思雨这样,在他面前毫无顾忌地坦露自己。更何况乔思雨是个奇人,说起乔家大院的陈年旧事,显露出的是与她年纪不相称的深刻和睿智;而回到现实生活中,她又是那样的热烈奔放,浑身上下,处处闪烁着令他说不清的魔力。睿智的老人他见过,热烈的姑娘他也见过,但集二者于一身,则只有思雨。所以一经相识,韩云霈便对她心生怜惜,抑制不住一种要呵护她的冲动。

这不是一厢情愿的事情。你想怜惜她,还须她接受你的怜惜;你要呵护她,还得她承认你有呵护她的能力。

乔家大院的拆保之争,正好给了韩云霈向乔思雨展示自己的机会。

然而,进一步了解来龙去脉,他发现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不禁又心生疑虑。原来鸡鹅巷地块的拆迁问题,并非始于今日,在去年八月已开始动员,原计划十月动迁完毕,可拖到十一月里还一户都没搬走。在公开竞标中拿到这一地块的房地产开发公司,尽管办好了所有手续,工期却不得不一延再延,无奈之下告到了法院,法院审理后,于年底下达了强制拆迁通告。没想到鸡鹅巷地块拆迁指挥部却主动出面,为居民缓颊,说是天寒地冻,居民们有实际困难,要求暂缓执行,法院居然也就同意了。这一拖又拖了两个多月下来。近几年市委市政府大刀阔斧开展“老城区改造”,趁热吃豆腐,快刀斩乱麻,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工期只能提前,不容滞后,像这样一拖半年的事情可谓绝无仅有。然而就在这几天,拆迁指挥部的态度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异乎寻常地强硬起来,紧锣密鼓,步步进逼。广播车每天一大早就开进鸡鹅巷,缓缓沿街行驶,反复播放法院在去年年底下达的强制拆迁通告。紧接着指挥部的工作人员三人一组,挨门挨户,动员居民签下拆迁协议,尽可能先行搬迁。签了协议当场可以领到一张现金支票,除了按住房面积计算的拆迁费,凡承诺在三天以内自行搬迁的,还可以得到五千块钱的奖励。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才发生了三月五日上午试图强行拆迁的事件。

强行拆迁暂时受阻,拆迁指挥部不敢掉以轻心,重新部署了更为周密的行动。三月九日,供电局和自来水公司相继贴出告示,声称接到法院通知,四十八小时后将切断鸡鹅巷地段的水电供应,请居民尽早做好准备,及时搬迁,以免生活不便。法院也下达了新的通告,宣布七十二小时以后将实施强制拆迁。而开发公司的十来辆大铲车和推土机,已示威似的开到了鸡鹅巷口,把道路堵了大半边,居民骑自行车进出都不方便。

在冰冷无情的钢铁机器面前,鸡鹅巷历经沧桑的破旧民居,根本不堪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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