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打造“地王”（1）

 　　
　　
　　市委陆书记的一份批件，给市政府这边造成了很大压力。
　　
　　陆浩明的批示是写在一份上访件上的。
　　
　　尹凡起先不知道这样一份上访件是如何到陆浩明手上的，后来才晓得，该信访件是投递者通过某种关系把它送到了省里一位领导那儿，领导将它指名批给了陆浩明。
　　
　　信访件包括两部分内容，一是省里有关提高低保金标准的政策性文件，以及邻近的两个市按照省里要求提高低保标准的红头文件。三份文件都是复印的，在具体的提高标准和执行日期下有黑笔画出的道道。信访件的另一部分内容是一份打印的告状信，信里指责河阳市目前仍在执行比省里要求低了三分之一的老的标准，同时将最近一个月阳州区某社区发放低保金的一份复印明细表附在信后。
　　
　　省领导的批转文字下面，是河阳市委书记陆浩明的批示。陆浩明的批示这样写：
　　
　　提高下岗的低保金，是省里有统一要求的，市里也做了研究，并予以确定，不知为何市财政应该拨付的钱却没有下达？下岗人员低保问题，事关稳定大局，上级三令五申反复要求，希望我们的干部要认真注意这个问题，不得等闲视之、漠然处之、听之任之。请政府有关领导抓好落实，再不可延误！
　　
　　这份批件是一上班，小罗呈送到市长尹凡手上的，尹凡看文件速度很快，他前脚离开市长办公室，尹凡就把文件的大致内容看完了。看过之后，尹凡控制不住地骂了一句：
　　
　　他妈的，混蛋!
　　
　　尹市长脾气一向很好，在河阳市的各级干部中，以风度儒雅和性格沉稳著称，从他嘴里骂出这样一句粗活，小罗是第一次听到。罗旭东几乎不相信这会是尹市长在骂人，可又确确实实是他的声音。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知发生了什么意外。于是停下脚步，又不敢马上转身回到市长办公室，双脚钉在原处，不知该怎么办好。很快，市长办公室里传出电话按键拨号的声音，小罗知道自己不好继续待在这儿，免得有“偷听”之嫌，便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
　　
　　坐在桌前，他无法干别的事，脑子里过了一遍可能导致尹市长发怒的原因，很快想到了刚刚送上的那份文件。
　　
　　那份文件他并没有细看，但凭多年养成的习惯和对市长工作的了解，只扫过一眼，便知道文件的重要程度和可能包括的含义。关于提高本市低保金的问题，尹市长其实一直很重视，之所以没有执行到位，原因不在别的，而在财政经费过于拮据。前些时间通过了相应的提高标准，但却因要首先保证建塔的经费而被挪用。现在陆书记批示要抓落实，而且话讲得有些重，尹市长肯定因此而产生了怨气。
　　
　　果然，过了不久，尹凡让小罗去他办公室，交代说，赶快去通知一下，今天白天工作已经安排满了，晚上召开一个市长办公会，研究落实陆浩明书记的批示问题。
　　
　　小罗进到尹市长办公室里时，小心观察了一下市长的面部表情，见其面容平和，未有一丝愠怒之色，知道市长已经调整好情绪，便应诺而出。
　　
　　晚上八点钟之后，出席市长办公会的人员相继到齐，除了各位副市长，还有财政局、劳动局等相关部门的领导。领导们见了面，少不了相互打会儿趣，有的神色清朗，说是刚散了一圈步，散会早的话还要去补上一圈；有的刚从酒席上下来，脸色红红的，嘴里喷着酒气。散步的领导故作同情地对赴宴的领导说，老兄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可得爱惜点自己的身体，千万不要吃垮了喝垮了！那位用牙签剔着牙回答：你倒会卖乖。每逢陪宴，你就装蒜，能推就推，能躲就躲，这样长期下去，得让尹市长扣你的工分！
　　
　　以前每次同僚们开这样的玩笑，尹凡会笑着逗上两句，以显示和大家身份平等，关系和睦，可今天，他像没有听见这些人的玩笑，而是一脸严肃地坐在会议主持者的位置上。
　　
　　等人到齐了，他也不多话，开门见山就把市委陆书记的有关批示亮了出来，并说，陆书记的批示很严厉，说明这个事情很严重。大家把陆书记的批示先学习一下，然后商议一下怎么落实、怎么解决的问题。
　　
　　尹凡的话里听不到半点对批示的不满甚至不恭，话语从容，腔调平稳，就像讨论一件常规性的工作一样。而个中人却知道，这是他多年历练出来的功夫。作为一名政治家，要有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因为你不知道坐在你面前的这些人会不会把你的话语、腔调、情绪……转述到书记那儿去。哪怕其中有一个人这样做，你都会被认作有怨怼之心，不服从，不服气，假如传话的人在你的语言或语气上稍作增饰，或者听的人在里面稍加想象，情况还会更严重，因此，尹凡自要做出一副淡定从容的样子。
　　
　　副职当中甚至局长们就做不到（或者说不必做出）尹凡这种修养了，他们可以含蓄地把事实说出来。
　　
　　分管财政的副市长郎军说，提高低保金的政策我们也制定了，可是不是因为缺钱影响了执行到位吗？
　　
　　分管教育的副市长赵荣生说，是啊，上次为了提高低保金标准，还硬是把我们拼命争取的一块改善中学实验室的经费给抢去了呢！
　　
　　什么叫抢去了，你老赵说话也太难听了吧？分管劳动人事的副市长欧阳灿说，本来财政支出就得按轻重缓急来做预算、来分配，我还没怎么说呢，你倒像个会哭的孩子，还不知前面是谁的奶头，就先赶着往上努嘴啊！
　　
　　欧阳灿这话说得刻薄，赵荣生有些不高兴，说道，我会哭怎么了？说明我是性情中人。再说我哭也不是为自己，是为了我们河阳的教育事业，其中也包括你儿子-你儿子不是正上高中，要考工科的吗？
　　
　　欧阳灿说，你以为我争这个低保金是为了我自己呀？我家里又没有吃低保的……说到这里，他觉出这话说得不妥，“嘎”地刹住了话头。
　　
　　劳动局长闵国强说，市长办公会定都定了的，提高低保标准，也同意了拨付款项。可惜没有到位。要是中途不变卦，哪会有这么封告状信？也用不着挨陆书记批评了！
　　
　　尹凡心里冷笑一声，表面上却依然一副从容的样子，说道，闵局长说得在理，确实是这样的，如果怎么怎么样，就会怎么怎么样！可是，有时事情的变化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辩证法你们都学过的。今天我们开会，不讨论过去的事，只研究现在的事。低保群众该给的钱没给到位，责任当然不在你。可是，群众有意见，有误解，化解工作你不能不做！钱的办法一定要想，要不然国强会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可是在想办法的同时，劳动部门不能放弃或者说懈怠自己的责任，你们说是不是？尹凡这话听上去有批评闵国强的意思，却又不完全像，毕竟责任不是闵国强，也不是劳动局能够承担的。陈亮心里却有数，尹市长这是有苦难言，话不好明说，那笔低保款，垫付给“定阳塔”这项在建的市重点工程了，这才导致发放延误。陈亮吭了吭嗓子，一边思考一边说道：
　　
　　是啊，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叫“计划赶不上变化”吗？这件事陆书记虽然有批示，但我看这既怪不得张三，也怪不得李四，要怪只能怪我们是贫困地区，过去底子一直很薄，财政太困难。这些年经济虽然发展也很快，可是人头费年年增，建设资金投入更是力度不断加大。郎市长管财政，我体谅他的困难。
　　
　　郎军笑着打断他，说，你伸手要起钱来，可黑着呢，从来没体谅过我，现在来装好人！
　　
　　尹凡说，再困难，省里的政策不能打折扣，稍微疏忽就会惹出事来。陈亮你提点具体建议，看看怎么解决好眼前这个事。
　　
　　尹凡让陈亮“提点具体建议”，是不是因为建塔挪用了低保金，故意让陈亮为难呢？陈亮跟尹凡处了这么久，知道他不会有这个意思，只是因为自己管着河阳经济建设很大的一摊子，想让自己帮着想想办法，从哪儿找点机动的“财源”。实事求是地说，自己这一块看起来进出的钱很多，可都是板上钉钉的，尹市长也不是不知道，否则“定阳塔”的建设哪儿用得着挪用低保金呢？但不提点儿建议，帮着市长分点忧也说不过去。他的建议不是什么新创意，还是张浩义早就提出过的，从土地出让当中尽可能增加收入，以此来补充财政不足的部分。
　　
　　他说，外地城市，尤其是那些一线城市，按说他们的经济实力比我们强得多，财政收入也富足得多，可是他们也总感到钱不够用。我去过沿海几个城市，他们总说他们的财政来源丰富，用不着靠土地出让金来解决建设资金问题，可是对于商用土地价格的不断走高（我们不用“飙升”这个词），却都有着浓厚的兴趣。你看，到处都出现了所谓的“地王”，“地王”意味着什么？不明摆着嘛，意味着政府手里可以拿到更多的钱，用这些钱来干更多的事！我们河阳这里虽然是三线城市，地价抬不了太高，但是，也可以仿照别人的做法，打造一两个、三四个“地王”，这样的话，至少可以缓解一下眼前的矛盾……
　　
　　听完陈亮的建议，大家起初都没有做声。
　　
　　很显然，陈副市长的这个建议，是能够立竿见影、立马见效的，对于亟待落实陆浩明书记有关低保金问题的批示的市财政来说，当然足以解燃眉之急。但是，之所以大家不做声，是因为他们同时知道，实行这个建议的后果，那就是必将进一步推高河阳市的商品房价，让本来就物议汹汹的房价问题变得更加严重！
　　
　　其他副市长真实的心理怎么样，尹凡不能完全确定，但尹凡内心实在不愿意河阳市的房价这么没完没了地往上涨-一件商品这样涨价实在是太离谱了，几乎是每个月和上个月的价格都不同，而且其不同之处不是有涨有落，而是一路上扬，只涨不落！开发商口口声声说政府在税费征收方面、在土地出让价格方面都在涨价，房价上涨因此是必要的、必须的，言下之意把房价飙升的原因归结到政府身上，但用脑子的人只要稍微想一想就会清楚：政府并没有每个月调高房地产税费，土地出让金的费用也不可能每个月都往上提，而房价却像河水泛滥一般，不停地一次次超越老百姓的心理承受底线！对于河阳的房价，如何出手整治？尹凡目前没有认真地考虑过，因为房价上涨不是河阳一个市，在全省乃至在全国，房价都是同一副高热的姿态。任何人凭直觉就能知道，单纯某个地区来抑制房价是无法做到的，只能等待合适的机会。可现在，房价在百姓的怨气里“与日俱升”，政府正显出束手无策的被动时刻，这边又要打造什么“地王”，这无疑是给开发商进一步推高房价提供足够的理由！
　　
　　可是，反对陈亮的建议吧，那么对于河阳这样一个属于“吃饭财政”的市，低保金、医保金甚至社保基金等一系列的经费支出从哪里来？上面固然会有部分转移支付，但需要地方配套提供的部分呢？从大家工资里面扣吗，或是从天上掉下来？毫无疑问，对于河阳这种经济虽然有发展，但基础过于薄弱、发展仍然不足的地方来说，这个问题几乎成了一道无解的方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