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水系与城垣(2)

原额岁九万余两,今加至十万余两,例加也。各门课钱,俱有小内使经管收纳。凡男子囊袱骑驴,例须有课,轮车则计囊袱多少以为算榷。至于菜茄入城,乡民亦须于鬓边插钱二文,以凭经税小内使径行摘之,彼此不须相问,甚可粲也。鸡豚必察,不知何年经始历阶,今遂为司农正赋耳。又长安大城内宰猪,例于诸门外屠割入城,每猪税二十五文。终朝之入,坊巷闲民暗计用猪多少以占市事,垄断之用术不在商而在朝也。”此例沿袭到清朝,这种逢人纳税、遇路留钱的“世相”仍然盛行。清人查嗣瑮曾有诗云:“九门征课一门(按:崇文门)专,马迹车尘互接连。内使自取花担税,朝朝插鬓掠双钱。”至于这些零星盘削的税赋,多少用做了王宫内室的珍馐和胭脂钱,只有那些尽职尽责的税官们清楚了。比如说,处在北京正中心位置的前门,主要用于商业;崇文门连着旧日海关,供商人随时出入;宣武门外是宣南文化的发祥地,赶考之人出入比较多;西直门主要是为皇宫运送西郊的泉水;朝阳门担负从通州运粮食的功能;德胜门是军队出征的经由之地,等军队回归,则就要进安定门了。如此种种,日久天长,实用基础上又增添了审美价值。刘秉忠的贡献还在于,他为元大都设立了城市的中轴线,线的左右基本对称,重要的建筑物也需要左右对称,甚至连朝臣上朝,都要文臣在左而武将在右。这种种的设定,其背后的根据就是中国的古典哲学,以及自周之后历朝建设都城形成的规矩。

在城市发展过程中,往往水系起着最重要的作用。

例如元大都之前的金中都,位置在现北京城的西南,中都的中心位于今广安门西南。当时为中都提供水源的,是北京西南方的西湖,面积很小,水源有限。后来蒙古军队统帅忽必烈南下攻打金兵,就建筑了范围更大的元大都,水源则也改变,从西北方向上引入白浮泉、瓮山泊的丰富水源。但天公并不作美,地势上也为引入设置了巨大困难。水流从来就由高向低的,要想让北京西北郊的水源经过一个马鞍形的谷地进入北京,猛然一看,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但著名的科学家郭守敬成功地解决了这个难题。他采取如同今天三峡那样的船闸的办法,让水一段段地被逼高,等最后达到了足够的高度,再横向流淌到另一个可供正常流淌的高地。当时并没有足够的科学理论,但郭守敬却通过实践做到了。他应该是今天工程院中那类特别能实践的高人。还有,特别应该琢磨的是,这位郭守敬除了是水利专家之外,他同时还是天文学家。我在长江流域的一个城市中,看到了郭守敬在天文方面的创造。他在平地上建造了一道倾斜的墙壁,呈45度角向着天空,这斜面总有一百米吧。在斜面的尽头设置了一个仪器,在斜面的起点也有一个仪器。测算天文的人,就站在起点向着终端望去,望向那遥远的太空。而望的时间是有限定的:需要在特定的某年某月某日的某时某分,从这个角度才能望到他所需要看到的东西。我久久无言,这真让人叹为观止!他郭守敬能成就其水利一项就已经很可观了,还怎么能够成为如此的多面手呢?难怪今天在北京什刹海的北岸专门为郭修建了一个纪念馆,这实在是很应该的。

元代最初的大都是正方形的,等到明代的嘉靖皇帝时,由于时时感到北部少数民族的侵扰,就决定在北京的四面再修一道外城,如同“回”字的形状。嘉靖年间,著名谏臣海瑞执意上言《治安疏》,列陈嘉靖“一意修真,竭民脂膏滥兴土木二十余年,不视朝法纪弛矣”的误用之举,由此引得龙颜盛怒,海瑞被打进了大狱,差点儿丢了性命。文中提到的“修真”,就是兴建道观的意思。嘉靖二十一年(1542),在今天的景山西街,竣工了著名的道教神殿--大高玄殿。此殿新中国成立初尚存,1956年因道路施工被拆除。

2004年,在原大高玄殿门前的筒子河北岸,重建了南牌楼,并将牌楼上那块“乾元资始”的石匾重新挂起--这块石匾曾流落至月坛公园,成为了树林中一个石桌的桌面(照片)--多少保留下些嘉靖年间“一意修真”后的“罪证”。这完全是客观形势逼出来的,但问题也出在从哪个方向上“起笔”。既然北方吃紧,自然应该从北边“起笔”。但这个常识问题,却让皇帝大伤脑筋。他最后决定从北京的南部修起,结果只修了小半个城郭,国库就空虚了。试问那些修城的钱哪里去了?被皇帝挪用去修道观了。大臣们对此均不敢言。原来正方形都城遵循着“前朝后市”的格局,现在由于城市变成“凸”字形,这个格局也就被打破了。老百姓把市场开辟在外城的中部(前门以南),这里成为整个都城最活跃的地区。这在客观上鼓励了商业的发展,而不再像唐王朝时的两个商业区(东市与西市)那样,必须躲藏在皇宫的背后,每天按照一定的时间才能开放。从这一点说,嘉靖这个皇帝在昏庸中却给历史办了一件最大的好事。

还有一点,也是今天不敢想象的:最早的北京城内有不少的水面,最突出的就是三海(北、中、南)相连。但这些水面都被包围在皇宫范围之内,唯独余下来一片颇具野趣的什刹海,则成为属于老百姓的人文绿水。再,在街道名称上,我们也时常看到有“水”的痕迹,叫“三里河”的街道北京有三四条之多。红楼时期的北京大学教授刘半农非常热爱北大门前的那条被称做“北河沿”的河,他和学校的同学都亲切称之为“北大河”,但同时又搞不懂北京起地名的依据,他曾表达出这样的惶惑:“我不知道这条河叫什么名字。就河沿说,三院面前叫北河沿,对岸却叫做东河沿。东与北相对,不知是何种逻辑。到一过东安门桥,就不分此岸彼岸,一律叫南河沿;剩下的一个西河沿,却丢在远远的前门外。这又不知是何种逻辑。”这话他说了有七八十年了,我也没看到研究北京街道的专家给予答复。

城墙是能够带出“文化”来的。从最小的地方说,在我的幼年,就看见街头小孩子在雨后泥水中玩耍,就水和泥,但最后堆出了城墙与城楼!这一点,任何外地的孩子都是玩不出来的。等我稍稍长大,北京有一种最小的小贩到处贩卖一种酸枣面,跟黄土似的,吃一口吐半口,牙碜!但留在嘴里的余香够回味老半天的。它之所以能够流行,跟它价钱的便宜大有关系,三五分钱能买砖头大的一块。我们这个岁数的爷们,大多都记得这东西。现在城墙没了,有时到西山去玩,能够在那里看到野生的酸枣,还能想起从前有城墙时的种种,这也能叫做“故国之思”吧。

往大处讲,今天海外的年迈华人,你跟他一提北京,最先从心底浮起的形象,肯定是那苍苍茫茫的城墙。他会因此回忆起年轻时住过的四合院,他甚至会画出图来,委托亲属在老城区中买一块地,按照这图纸照样盖一座院子,等他最后叶落归根回来安度晚年。这是前些年最多见的故国之思。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