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军(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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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泽东说:战争是流血的政治,政治是不流血的战争。类比说:湘勇打仗是流血致富,快速致富靠打仗抢钱。的确,世界上最快的致富方法,是打仗抢钱。今天美国攻伊拉克,也是以国家组团,抢别国油钱。
  
  庄子早有“窃国者诸侯”一说。
  
  鲁迅也说:历史上最大的买卖,就是造反。历史事实是,战国大商人吕不韦结识秦流亡公子赢异人,资助他回国当皇帝,自己便做了秦丞。据说连秦始皇都是其“掉包”的私生子,被称作“史上最大买卖”,树了拿政治做交易的传统。
  
  借湘军之名,行商军之实,曾国藩的手下兵财富来得是否合情、合理、合法?这跟三国时代曹操、刘备、孙权谁称皇帝合情、合理、合法一样。时局混乱时分,弱肉强食时代,遵循丛林法则,注定强者为王。事实从来这样,理论是否可以,人可各抒己见。
  
  重要的事实是,曾国藩的部下为财富而来,如今一齐发了横财。在一个可抢靠夺的时代,湘勇们依靠蛮人法则,拿把锄头挖根禾,插顶即是草头王。
  
  大船大船的财宝,拥挤在深混的水路,顺流而下,运回湖南。
  
  一个叫“敲竹杠”的成语,便由此次运财大军而生。为了阻止湘军将掠夺来的财富运回老家,清廷派人在长江上拦截船只检查,官兵只好将财宝藏在撑船的竹杠里。时间一久,秘密泄露,此后加了一项检查,即敲一敲竹杠,看是否有夹带。
  
  唐代时刘蜕成为湖南第一进士,结果产生了“破天荒”成语。“敲竹杠”是武人的“破天荒”,见出这帮湖南兵勇的机灵,或者说狡黠。
  
  可以想见,黄白弥漫,流淌于湖南山水之间,刹时蔚然成为中国金银集散之地,蛮人娄底屋檐,中国财富中心。
  
  这帮借打仗发财的军人,掠回钱财,马上起屋、买田、娶媳妇。
  
  湘军将帅,一时全成豪富,他们动辄拥赀数百万,广置田产钱庄,外衣一脱,眨眼成“军功地主”。人获得财富,除了双手创造,只好行商坐贾,乱世替人可以开辟第三条金光大道:抢。
  
  以抢钱为奋斗目标的湘勇,无疑算最大的“钱主”。
  
  “钱主”钱多得发愁,花不完,用不光,怕小偷,怎么办?藏钱之麻烦比抢钱之困难更伤他们脑筋。这个麻烦,让他们费尽心机,也直接造成百年谜团:太平天国的藏宝图,到底是不是路线图?
  
  1864年,曾国荃率兵攻下南京府,太平天国银库莫名其妙着火。曾国藩报奏朝廷,称“金银如海、百货充盈”的银库已“一焗成灰”。这等于说:一个气功大师奇门遁甲,突然化作水花,从你眼前人间蒸发。因为魔术成分较多,曾老话一出口,朝野上下,大跌眼镜,哗然盈耳。
  
  湘军一炬,毁尸匿迹,造就千古悬案。
  
  媒体中流行一种传说,曾国荃事成之后,将银库分作九份,藏匿于东湖坪,无人开掘,留下藏宝图。21世纪初,有好财之徒,声称发现神秘寻宝口诀:两江夹一河、江江十八箩。左一丈、右一丈、前一丈、后一丈,跳一跳、让一让,一脚踢出个元宝缸。
  
  人按口诀来回折腾,既跑又跳,汗出如雨,结果发现回到原地。看来靠口诀发大财太容易,曾国荃地下不答应。想当年,曾国荃以血换财,何等艰辛!是以,每攻克一城,他就猴子屁股坐不住,请假回家,衣锦挽珠,炫耀武功,置田盖房。
  
  如果说,1860年代,战争是中国最大的生意,那么,发战争财的湘勇们,凭数以船计的金山银海,无疑成为显赫一时的“湘商”。与湘勇们反道而行,曾国藩此时不要钱。庄子所谓“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至人无己”,曾国藩至圣无钱。曾国藩不要钱,他只要功名,借湘勇血染红顶子。
  
  这里就见出人所追求分两路:湘勇们为金钱,曾国藩们为红顶。金钱是实,顶子是虚。但正是这虚实相生,上边抬轿子吹喇叭,下边杀人放火,文武之道皆有人,所以还能大摇大摆,招摇过市。
  
  曾国藩用湘勇之血染红的顶子挂上“朝廷正义”招牌,相当于今天美国打伊拉克挂联合国旗子,让这笔杀人放火的大买卖合理合法,生意更加兴隆。说到这里我们明白,曾国藩及一班属下,凭官僚顶子之虚,被后人淡化了商的色彩,而强化了社会道义,又打上政治色彩,就代表了一个王朝。
  
  这将抢钱问题直接拔高到清朝与太平起义军的矛盾。
  
  后人的争议,也就不由自主落到:维护没落的王朝,是不是应该?镇压农民义军,是不是屠夫?
  
  但回到湘勇本质,他们都是商人,他们遵循吴思的“血酬规则”,不喜以力养生,但好以命换钱。
  
  一个巨大的疑问是,这班靠抢靠流血发战争财的披着军装的商人,都已志得意满,钱多为患。他们手里有钱,上头有人,为什么捞到第一桶金后,没有纷纷发展成实业大商人,进而将湖南带进实业与商贾全盛的时代,而是流星闪过,发迹后转瞬人灰财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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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学者分析,湘军抢财,其得也快,其失也速。湘人通过暴力手段,迅速聚敛财富,由于当地文化准备和经济准备极不充分,大量财富突如其来,他们手足无措,缺乏使财富升值的手段。同时,囿于小农意识,或求保值(如盖房、置田等),或随意挥霍,花天酒地,寻欢作乐。于是,在不长的时期内,由于天灾人祸,流入的财富又大量流失。
  
  更有一种观点,说湖南曾经是一个小农经济占绝对优势的地方,缺乏产生巨商富贾的土壤。涟源杨家滩周边方圆数十里,几乎没有近代工业作坊和实业。湘军从江浙掠夺钱财,只知道买田置宅,却几乎不应用于商业投资。
  
  但也有异议。唐浩明就认为,也有不少湘军,修路修桥,开田造地,大量办校,将子弟送到外国深造,为第二代湘军人物高起点发展创造条件。因为事实证明,第二代很快成长为建国的梁柱,改朝换代的急先锋。
  
  这些争论,都停在面上。说“湖南曾经是一个小农经济占绝对优势的地方”,但在比湘乡更为蛮荒辟远的洪江,早500年却有着中国第一古商城,其商业之兴盛,足以雄冠中国,成为今天湘商祖源之地,“小农经济”不正是大商业的基石?
  
  进一步说:大量办校,将子弟送到外国深造,正是当时最大的商业投资。--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拿自己跟国家做生意。
  
  从湘军的名与实来看,更能明白其间奥秘。
  
  前面说过,湘军是一个名词。湘军所掩盖的“实”,正是“商”。当时的人们,要暴得大富,可以选择两条路:一条是杀人夺财而富,一条是开创实业致富。湘军走第一条路。
  
  湘军的选择,是经世致用理论延伸的功利与实用主义理念惊心动魄的实践。这里有个深刻的时代背景,乃是“杀人夺财”祭出旗号,是张政治虎皮。
  
  虎皮本身虽不产价值,但它有强迫力,决定一切其它价值。它不但决定实业百年创造的价值可以在一秒内归他人,还可以规定百年实业劳动人的身家性命。
  
  是以,下一篇我们还将看到,胡雪岩再银多似雪,金稳如岩,也必须紧跟在左宗棠屁股后面,亦步亦趋,不得半点胡来;一旦左宗棠虎皮遭火,胡雪岩的钱子儿,个个便成了着火的猢狲。猴假虎威,虎倒猢狲散。
  
  正是深懂得这个理,所以曾国藩死后,功利、实用的湘人指着榜样教育后代,一心读书做官,就不投资办事。金银财宝既然可以靠杀人抢得,湘人为什么还傻冒去开厂干活?金银财宝既然可以靠做官夺得,湘人凭什么不一心送子女读圣书做大官?
  
  我们必得要弄明白了:湘军对应的,是官的概念,湘商对应的,是民的概念。
  
  官僚体制其实是个金字塔。维系这座塔,靠强霸的制度(法、势、术),凝紧这座塔,靠的却是利害。(赏与罚)--凝聚湘勇散沙之力,是钱财;诱曾国藩聚湘勇之力,却是官位。法家大成人物韩非子说,皇帝靠卖官位来诱惑并驾驭臣下。(群臣卖官于上,取赏于下,是以利在私家,而威在群臣。)曾国藩以湘勇的血,及自身文武艺,卖与道光帝。这是一种公开的买卖。卖官鬻爵,功利而又世故,韩非子发明这个成语,概括了封建官场两千年。
  
  如此制度下,开厂干活办实业,也许可以自己过上好日子,让街坊邻居也搭帮生活好,但这样做的风险,就是自家脑袋系在别人裤带上。这是倔强的湘军所不能接受的。所以他们取一条稳妥的折衷路:借湘军之名,行商军之实。一旦夺得财富,快马加鞭往老家运。
  
  财宝堆进家,效果跟法国原始资本家葛朗台感受差不多:看着塌实,摸着暖和。
  
  “经济事小,做官事大”,这是现实,也是逻辑,虽然荒唐。曾国藩事实并不缺经营实业的本领。1864年,清政府筹办洋务,曾国藩提出:改造旧式水师,建立新式轮船水师,加速海防建设。到1870年,江南制造局、福建船政局分别建造出几艘新式兵轮,为后来的南洋海军和福建海军的奠定基础。
  
  既不乏商业之才,以曾国藩之智慧,何以不沉寂建设,成为湘商的祖师爷,偏要抓紧湘军的帽子,将它牢靠地戴上,锁里加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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