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目瞪口呆的是,这考题中对这两句诗的解释,几乎和那位教授重复多年的解释一模一样!
我无法考察出这种考题的人是否是我们前后班的同学,是否考题中的这些解释都是从我们那位每年都要“诗兴大发”一回的教授那里原封不动地抄来的。无论如何,这至少可以反映出我们的文学是怎么教的:大家的感受全像是一个车床制造的标准化配件。首先,如这位教授或考题的作者告诉我们的,这两句诗“意境是美的,隐含的哲理也很丰富”。你有反对的权利吗?读中国的古诗,好的实在太多。比如《古诗十九首》中的“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比如阮籍的“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比如杜甫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都比韩愈这首更直接地撞击生命和自然。他虽然观察相当细腻,但写得实在太士大夫气,太精致雕琢,应景的痕迹太明显。
后两句“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特别体现了被官场驯化的感情。当然,这仅仅是我个人的感受。我不强迫别人有同样的感受。但是,我这种感受的权利从一开始就被剥夺了。我要忠实地按自己这种感受写高考作文,几乎肯定会不及格。最可笑的是,那作文题要求考生“根据自己阅读诗句所体会的意境与哲理,联系实际生活”写作文。考官大人什么时候容许你有“自己阅读诗句所体会的意境与哲理”呢?他早就告诉你:“诗句的意境是美的,隐含的哲理也很丰富。它使我们领悟到,置身太近,有时反而感觉不到实际存在的东西;要把握某一事物,有时需要跳出这一事物。
人对事物的看法和对美的感受同距离是有关系的……其实,生活中的许多事物和现象都含有这两句诗的意境与哲理,关键在于你的观察和体会。”也就是说,他事先就帮你体会、领悟好了。他根本不会和你交换任何意见、征求你的认可,就大言不惭地说“使我们领悟到”云云。你已经被关进了这个“我们”的集中营:从选择哪首诗、诗的好坏,到寓意是什么,每个细节都严格地规定好了,然后让你按照这个格式去“体会”。
我不想过多责怪这位出题的考官,因为在北大中文系这样的最高学府就是这么训练人的。这不叫阅读,而是照本宣科。感情的标准化,实际上比思想的标准化更可怕。然而在我们这里,这倒成了“文学”!如果你这么讲授传统文化,传统文化怎么会没有危机呢?
我因为养育着一个十岁的女儿,最近正在阅读意大利教育家蒙台梭利(Maria Montessori,1870-1952)的《汲取的心灵》(Absorbent Mind)。蒙台梭利是意大利最著名的大学之一Sapienza University of Rome的第一位女毕业生,也是意大利第一位女医生。她在那个时代读大学,颇有些“木兰从军”的味道。她对男性大学生和大学教育的观察和批评自然也是独具一格。她描述道,当时的学生都留着胡子,看上去十分威严庄重。但是,这些完全成熟的大男人们却被当作孩子一样对待。教授讲,他们听,做教授让他们干的事情,考试成绩不好还会受到训斥。而这些人恰恰是未来的医生、律师和工程师。他们的才智和经验将指导世界。可是,谁会放心去看这么一位仅仅是“合格”的医生?谁会把整个工厂的设计托付给这么一位年轻的工程师? 谁会让一位刚刚被准许开业的律师代表自己?这些年轻人花了多少年的时间在那里听别人讲话。但听别人讲话并无法把他们塑造成真正的人。只有实际工作和经验才能使一位年轻人成熟。这也是为什么一位年轻医生要在医院里实习多年,一位年轻律师要在专家的事务所里获得经验,一位工程师也要经过同样的学徒过程,然后才可能独立开业。不仅如此,因为他们在大学毕业时不具备独立开业的能力,要获得自己行业中的准入资格必须托各种关系,找人写推荐信,最糟糕的时候则是大量地失业。在纽约,你见到一大队年轻的大学毕业生在那里游行,打着个标语牌:“我们找不到工作,饥寒交迫。我们应该怎么办?”
当我读到这些文字时,还觉得她是在讲中国!所不同的是,她并没有把大学生找不到工作的责任推给社会,而是坚持认为教育本身要为这种状况负责。大学教育,把20上下的成人当孩子看,让他们坐在那里几年乖乖地听讲。这样的学生毕业后能干什么?怎么会指望社会雇用他们?实际上,恰如蒙台梭利用其一生的经验和努力证明的那样:对待一岁的孩子也不能这样。大人要认识到婴幼儿的大脑实际上比自己聪明(这一经验观察已经被现代脑神经研究所证实),要让孩子自己教育自己,大人只是在一旁协助,就像当助教一样。用她的话来说,是一岁的孩子创造了一个人的人格,而不是家长和老师强加于他的“教育”。真正的教育,就是要让人的这种能动的自我塑造过程不断持续下去。
而我们的教育,则是从小就把这种人的自我塑造过程给打断,想方设法地摧毁人类的能动精神。中国的孩子能得到的最大赞誉就是“听话”。没有上学就开始背诵“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虽然他们大多数从来没有到过黄河,更没有登上鹳雀楼亲临其境地感受过。家长和老师已经替孩子们感受好了,哪里用孩子自己去感受?随着孩子的成长,家长和老师总是诲人不倦地告诉孩子:这诗“写的是登楼望见的景色,写得景象壮阔,气势雄浑。这里,诗人运用极其朴素、极其浅显的语言,既高度形象又高度概括地把进入广大视野的万里河山,收入短短十个字中;而我们在千载之下读到这十个字时,也如临其地,如见其景,感到胸襟为之一开。首句写遥望一轮落日向着楼前一望无际、连绵起伏的群山西沉,在视野的尽头冉冉而没。这是天空景、远方景、西望景。
次句写目送流经楼前下方的黄河奔腾咆哮、滚滚南来,又在远处折而东向,流归大海。这是由地面望到天边,由近望到远,由西望到东。这两句诗合起来,就把上下、远近、东西的景物,全都容纳进诗笔之下,使画面显得特别宽广,特别辽远。就次句诗而言,诗人身在鹳雀楼上,不可能望见黄河入海,句中写的是诗人目送黄河远去天边而产生的意中景,是把当前景与意中景融合为一的写法。这样写,更增加了画面的广度和深度……”好了,这些还不够孩子消化到高中吗?感官如同身体的其他器官一样,不用就会萎缩。当大人从小就这样替孩子感受,或者告诉孩子如何“正确”地感受时,孩子能动的感官就被闲置,就会萎缩,长大成人后就可能变得心灵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