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试后放两天假,然后返校拿成绩,开大会领奖学金。
这两天里我做了许多事情,首先把一片狼藉的家收拾干净,把一直发呆的母亲扶到床上躺好,然后清算母亲钱包里剩下的钱,去买菜回来做饭。
虽然我恨她,但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们只能相依为命。
我手里握着我和母亲仅有的十六块零三角钱,独自去市场买菜。这是我第一次去市场买菜,脏乱的地面和腥臭的气味令我作呕。
原来我们这个小区不仅居民楼破,连市场也这样脏乱,那母亲每天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来买菜的呢?也是像我这样皱着眉毛在菜摊边干呕吗?
我没有控制住自己翻江倒海的胃,在一个鱼摊处吐了出来。看鱼摊的中年妇女阴着脸站起来,指着我就骂:“你这样,我还怎么做生意?你这狗崽子是故意捣乱的吧?你爹呢?叫他来赔钱!”我想开溜,可听到她那句“你爹呢?叫他来赔钱”的时候,我像被捆住了灵魂绊住了脚,动弹不了。
我的视线穿过了看鱼摊的女人,穿过了市场,看到了父亲将我高高举起的画面。他温柔地对我笑:“小雨,要听妈妈的话,不然爸爸就不带你去爬山了。”
“那小雨听话,爸爸就带我去爬山吗?”我天真地问。
“当然了。”父亲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可是,我最终没有和父亲去爬山。现在我已经不再是幼时无知的小雨了,知道父亲早就死了,不可能再回来了,即便不想接受现实也要强迫自己去面对。
“听见没?”鱼摊女主人推了我一下,“快叫你爹来赔钱!”
“他死了。”我面色苍白地吐出这三个字,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菜市场。
我什么也没有买就回了家。母亲还躺在床上,我径直进了自己的房间,把门反锁,钻进厚厚的被子里,不愿意出来见到阳光。
我想起父亲,想起母亲打我的眼神,想起张瑞泽轻而易举地就能蔑视我的慵懒神情,想起那个给我信封的女生的飞扬裙角,这些事情让我头痛欲裂。
于是,我从枕头下面摸出美术刀,卷起袖子,狠狠地划了一刀。皮肤立马像干涸的土地裂开了一个大口子,鲜红的液体欢快地涌出,流在床单上,很温暖。
我闻着空气里的血腥味,得到了很大的满足感,疼痛折磨着神经的同时,也在治愈着我看不见的伤口。这些伤口是我的秘密,它们就像是一颗炸弹,静止的,定时的,说不定会在什么时候突然爆炸,把我炸得粉身碎骨。
晚上母亲来敲门,我因为流血过多而有些头晕就没有起床,躺着大声问她:“有什么事?”
“我饿了。”母亲如小孩子一般在撒娇。
“我不饿。”我冷冷地回她的话。现在她绝望了知道来依赖我了,那么我又能依赖谁呢?
“小雨,妈妈饿了。”她还在撒娇。
“滚!”我突然发了脾气,拿起美术刀扔到门上。
母亲收了声,我听见她回她房间的脚步声才哭出声来。我多么希望可以和她拥抱、和她相爱,可我不能,她带给我的伤害让我已不敢再爱她,伤害只有一次就足够了。
两天内,母亲总是腻着我,想跟着我到处走走。我在她每次靠近我的时候就对她发脾气,让她离我远一点,因为从她身上我看不到一点希望。她的眼里灰暗一片。
我今天才明白,原来失败并不会打败一个人,真正能把人折磨得筋疲力尽、毫无希望的是生活。
两天后我返校,那天早上母亲起得很早,破天荒地给我做了早饭,她穿得格外漂亮,她说她要陪我一起去学校领成绩,被我回绝了。
当时她失落极了,但很快她就恢复了好心情,特意为我扎了头发,送我出门。我从她的眼睛里读到了湿润,我不晓得她又想干什么,我只希望她能正常一点,不要干扰我过正常的生活。
返校定在八点半,班主任先在班里公布成绩开班会,然后再组织我们去礼堂开大会领奖学金。
张瑞泽果真没有骗我,我真的如愿以偿地得了第一,拿了奖学金,可不知道他怎么了,并没有来学校开大会,弄得我开大会的时候一直坐立难安,想着他会不会有什么事情。
大会结束后,我们的暑假就开始了。有同学跑过来邀请我在假期和他们一起出去旅游,我拒绝了他们;还有同学要我拿奖学金来请客,我也拒绝了。
所以,当我离开学校的时候,一路上都听得到他们在大声地说我多么多么小气,不舍得请客。是的,我是小气,我也必须小气,因为我穷,我需要这点钱来活命。
我走出校门时,看见了站在校门口抽烟的张瑞泽。他叫我过去,我很听话地走过去对他说:“谢谢你!”
“既然如此,”他灭了烟,“那就请我吃饭吧!”
“好,”我迎上他投来的戏弄眼神,“跟我来。”
我带他到离我家很近的一家小面馆,房子很破了,脏兮兮的煤块堆在门口,里面吃面的人寥寥无几。我站在煤堆前对他说:“我的钱只够让你在这里吃一顿,我很穷,你是知道的。”
“很诚实。”他抱胸对我笑,没有进去吃面的意思。
“你不就是想要借机羞辱我吗?如你所愿,”我直视他,“我没有能力和你比、和你争,但我坦白自己的难堪总可以吧?”
“不错,”他俯下身,奖励给我一个大大的笑脸,“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一句很经典的话吗?”
“什么?”我尽力让自己心静如水,路是自己选择的,既然选择了,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而我的代价就是被眼前这个人不断地羞辱却不能反抗。
“当一个女人把自己最不堪的一面展现给一个男人的时候,”他突然压低了声音,手扶着我的肩膀,凑到我耳边很小声地说,“那就说明这个女人爱上了那个男人。”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浑身被干热的空气烤得燥热起来,脸上仿佛也多了两朵火烧云,但我还是面无表情地对他点点头:“然后呢?”
“没趣,”他一副很扫兴的样子把手插回兜里,拿出一支烟点上,“记一下我的手机号,明天给我打电话,你需要替我去办事。”
“暑假应该由我自己安排,”我不情愿地说,“听你的话并不代表任你差遣,这一点请你分清楚。”
“我说过,”他突然发了火,把烟狠狠地摁在地上,站起来用脚蹍了几下,“不要跟我讨价还价,你没有那个资格,不要忘了自己骨子流的是什么血,你只是和马可一样的存在。”
我心里的那颗炸弹又开始了倒计时,它不允许有人这样理直气壮地来侮辱我的人格,但我知道我不能发火,我想继续上学,如果现在就离开了学校,那我的一生就真的再无希望可言了。
我压住火气,柔声说:“你说吧!我能记住。”
“记忆力看来很好,那我……”他的话被手机的响声打断了。他掏出手机接了电话,对着手机嗯嗯啊啊了几声,然后说:“你等着,我马上就去。”说完他走进小面馆要了纸笔,埋下头飞快地写了一串数字递给我,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学校的方向跑去,连“再见”都没有说。
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怅然若失。我不清楚心底的火焰灭了之后那种失落是因为什么,以前从没有过这样奇怪的情愫涌动,但我现在感到比以前更加寂寞。
我把字条团成团,揣进兜里,又摸了摸兜里那十张红色的纸币,心满意足地往家里走去。我突然想快些回家对母亲扬扬这几张纸币,然后得意地讽刺她一顿。
请原谅我会这样想,也不要问我为什么,因为没有原因,如果非要我列出一个原因,那就是爱吧!我们之间特殊的过去,让爱只能用恨来表达。
我快步走回家,家里却空无一人。我站在门口正纳闷母亲会去哪里的时候,楼下的大妈走上来叫我:“夜雨,你妈妈跳楼自杀了,被送进医院抢救去了,你快去吧!在中心医院呢!”
我的脑袋轰的一下子就炸了,因为失去了力气而站不稳,跌坐在地上。大妈急忙过来扶住我,说了一些要我镇定之类的话。可我只想到早上母亲失落的眼神,我早应该发现她的不正常才对,她怎么会突然对我那么温柔呢?一定是有问题的,我怎么没早发现呢?
原来如此,她是想丢下我。
原来如此,她要把生活的困难全部扔给我。
原来如此,她真的从来都没有把我当成女儿来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