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坐。”他指着一张堆满报纸的木头椅子对我说。他的手很漂亮。
“把报纸放到这里吧。”他指挥我把一叠没看过的报纸摞到金属档案柜上另外一叠报纸上。他迅速把眼镜戴回到脸上,把放大镜推到一边,然后把椅子往前挪了挪。
“我很意外你会找我谈事情。平时我不大和员工单独见面的。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面对着盖斯特,我很紧张,既不想表现出反感,也不想不合时宜地表现出对他的兴趣。我决定要正视他那双无色的眼睛。我强迫自己这么做,甚至下午休息的时候找奥斯卡排练过怎么向他提出我的请求。但奥斯卡的眼睛像面金色的镜子,让我总是想看,而盖斯特的眼睛藏在眼镜的后面,看上去深不可测,拒人于千里之外。我又看了看他那张古怪而夸张的脸,脑海里萦绕着那张照片,黑漆漆的背景下毫无遮掩地衬着双胞胎姐妹的苍白。我的脸开始发烧。
“嗯,”我开口说,“和奥斯卡聊天时,他提到过……嗯,是奥斯卡跟我建议,说拱廊以前有过先例……嗯,我是说,有没有可能……嗯,奥斯卡说员工可以向店里借钱,然后从工资里扣除,算是预支工资。我的意思是,盖斯特先生,我想借点钱。就是说,预支点现金。”
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虚伪,让人一头雾水,而且很明显心神不定。我本以为提起奥斯卡的名字会让盖斯特更容易接受我的请求,但是我错了,他的眼神变得犹疑不决。过了好半天,他才重又恢复常态,低下了头,嘴角的笑容消失了,看上去有点不高兴。我觉得他那双透明的眼睛也变得严厉起来,就像水结成了冰。
“如果我说你现在还不是美国公民,这话没错吧?”他以这个问题开了头,让我几乎反应不过来。
“哦,是。”我摸不着头脑,只有承认。
“而且据我掌握的资料,你受雇于派克先生,在拱廊工作的时间只有几个月,对吗?”我点头同意,头发跟着垂到前面,处于光线的照射范围内。这么一来好像让盖斯特更生气。
“你住在第二十九街的玛莎华盛顿女子旅馆——一家临时过渡的旅馆?”这句话里有好几个t或者s开头的单词,听起来一顿一顿的,很冷酷的感觉。
“是。”我依然迷惑不解。他怎么知道我住在那儿?是不是看了我的求职申请?他又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力量。
“你认为你对于派克先生来说是一笔稳定的投资,他值得为你冒这个险吗,罗斯玛丽·萨维奇?你会在这儿干下去吗?”
我想起了这场会见之前被盖斯特狂敲的那个毫无抵抗的计算器。
“是这样的,盖斯特先生,”我开始回应他的问题,“我自认为是拱廊一名忠诚的员工,我喜欢在这儿工作。嗯,而且我很想在这儿,在纽约继续待下去。盖斯特先生——”我结结巴巴地不知道下面还应该说些什么。我怎么才能让他明白拱廊对我的重要呢?
他低下头,苍白的手掠过桌上的那叠纸。我又被他漂亮的手吸引了。五指张开,就像小鸟轻舞的羽毛。他发现我在看他的手,马上就身体前倾,把手插到了口袋里,接着又把放大镜往一边挪了挪。
“你可以不用叫我盖斯特先生,罗斯玛丽。我的名字是沃尔特。大部分员工都这么称呼我。”
尽管他说这话的时候显得有点不耐烦,我还是把它当成是对我小小的鼓励。
从认识他到现在,我从不愿意叫他沃尔特。
他的眼神闪烁不定,让我摸不透,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什么。他说话的声音很低,还有发辅音时带出来的嘶嘶声都很让人迷惑,我总是得非常仔细才听得清他的话。但也看得出他在整理思路和措辞。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很隐秘的东西,好像要告诉我什么。
“看上去你的确工作很投入,但是派克先生不是个慷慨的人,罗斯玛丽,这点我想你也看出来了。他肯定要问,为什么他要对你如此优待。你能否告诉我,在这方面你有什么特别之处,或者应该不依常规对待吗?怎么才能让他的钱借给你而不至于亏本呢?你又拿什么做担保呢?”
说到这儿,他抬起头来,全神贯注地盯着我。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只隐约听到楼下传来店里的嗡嗡声。
他的措辞很谨慎,意思是说,要想借钱,必须要“值得”,要“稳定”——同意借贷是一种恩惠,而借贷的人必须出众、不同寻常,而且可以保证只赚不赔。盖斯特的语言总是很细腻准确。他到底想说什么?是想羞辱我吗?
我无法回答,只好眨眨眼睛,思忖着怎么才能让乔治·派克相信我足够出众——可以让他放心地把他最看重的东西——钱借给我。我不安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慢慢地,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盖斯特……先生,我没什么出众的地方,如果你这么问我的话。”
“啊。”他往后靠了靠,很满意的样子,“没有任何出众之处?”
他停了停。我眨眨眼。
“我会和派克先生说说你的事,明天给你答复,罗斯玛丽。”
他瘦小的身体在椅子里挪了挪位置,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一头蓬松的头发也离开了三角形灯光的照射。停了一下,他把放大镜重新拿过来放到账簿的上方,恢复了先前可怕的样子,俯下身,一个手指在计算器的按键上使劲敲打。
我被下了逐客令。
奥斯卡正在破旧的楼梯口等我,一边等一边用手搓脸,一头乌黑的头发被他抚得平平的,贴在头顶上。那一刻,他看上去像个演员,正等着人从舞台侧翼给他提词。奥斯卡总是做好了姿态,时刻准备着念台词。他总是一副准备就绪的样子。其实,他是行事谨慎。
粗心的人会以为我和奥斯卡之间的关系不简单,他等着我和盖斯特谈话出来,我们好像密切关注对方的事。但是,除了让我固守着自己内心的渴望冥思苦想,奥斯卡什么也给不了我。我想要的东西会更多,而且我慢慢认识到奥斯卡缺乏与他人建立真实联系的能力。相反,他只会独自做自己的调查,只知道他的笔记本:里面承载着他的憧憬,讲述着他的得失。
我的脸还在发烫,觉得晕乎乎的。显然,想从盖斯特那里得到帮助是个可怕的错误。
“怎么样?”奥斯卡问道,眼睛睁得大大的,“借到钱了吗?”
我竟然伤害了我应该珍惜的东西——拱廊、这里的同事、奥斯卡!一想到这儿,我的喉咙开始哽咽,泪水也涌了出来。我转身走开,他紧跟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