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中谜》第一部 第3节(1)

到达纽约的时候已是深夜。会有怎样的人生在那里等待着我呢?对此,我毫无准备。暴风雨中,飞机摇摇晃晃地降落了。舷窗外乌云密布,笼罩在整座城市上空,什么也看不到。直到机轮触地的那一刹那,地面才清晰可见。飞机着陆时重重撞击着地面,仿佛是从空中被抛到地上一般。

我只带了三百美元,除此之外就只有我的剪贴簿和母亲的照片,静静地躺在行李箱中的衣物下面。在机场,泪流满面的查普斯硬塞给我两件礼物:一串绿宝石项链。宝石的颜色和我眼睛的颜色一模一样。她说,这是我的护身符,可以保佑我不再伤心。另外一件礼物是她最喜欢的一本书,外面包着她书店里专用的蓝色包装纸。查普斯书店的包装纸就像我儿时卧房中的墙壁纸一样亲切而熟悉,我实在舍不得把它拆开。我对查普斯说,我要把它先留着,等到哪一天我想收到礼物时再拆开。我相信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而此时此刻,旅行就是让我非常开心的礼物了。至于那串项链,我迫不及待地戴上了,以保佑我从此开开心心。

随身携带的行李与我寸步不离。行囊最下层,橘色的围巾里包裹着母亲的骨灰盒。

初到纽约,我的运气并不好。雨不停地下,整座城市都躲在雨幕中。出租车把我从机场送到查普斯为我预订的旅馆门前,可待到要下车时我才发现,旅馆已经倒闭了。我怎么会知道,那时正值纽约十年困难时期的最后一年。由于财政窘迫,多年来纽约的状况一直动荡不安,许多平价旅馆后来干脆被政府拿来长期安置居民。

惶恐中,我同意另付司机车费,请他载我到另外一家他熟悉的,价钱公道又比较安全的旅馆。于是我被送到了玛莎华盛顿女子旅馆。旅馆的地址牌已经看不清楚了(好像是二十九街二十九号,或者三十街三十号,这要看你走哪个门口),但它至少还在营业,而且当时刚好有一个房间空出来,价钱也合理。虽然客房众多,不过现在已经很难看得出,这里曾经盛极一时,是当年的一座宏伟建筑。玛莎华盛顿旅馆建于一九二零年,经过七十多年的风风雨雨,现在已经破败不堪,大多数楼层都在关闭维修,而且看上去这种状态会一直持续下去。至于餐厅,更是三十年前就停止经营了。

破旧的柜台后面放着一台微型黑白电视机,一个女人正戴着耳机坐在那儿看电视。她长得很漂亮,皮肤黝黑,大约六十岁左右年纪,身上带着一种贵族气。她操着浓重的口音向我解释了店里的规定:要预付一周的房费,床单每周更换一次,不能在房间里会客,不许吸烟,不许开伙,不许大声喧哗。

我从没想过要做个不守规矩的人。那年我才十八岁,刚刚失去母亲,背井离乡,浑身都湿透了,像个小孩子一样可怜兮兮地缩在那里。

付清了出租车费,又交了一周的房费,跌跌撞撞地穿过昏暗的走廊,走进房间。我拿出母亲的骨灰盒放在枕边。

“回来吧,来陪陪我。”我大声地呼唤着母亲,声音纤细而颤抖。

满腹感伤,满腹焦虑,再加上街上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车辆,那一夜,我许久无法入睡。车灯不时掠过,闪电般把房间照得亮如白昼,车轮在积满雨水,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驶过的声音也不绝于耳。

次日醒来,六月的艳阳已经高高升起,天气出奇地湿热。最初的那一周,我每天都尽量久地待在室外。房间里光线昏暗,而且每到下午就会发出一种恶臭。正对着床的墙上有一扇装了护栏的污浊的窗子。但是街上太吵,而我住的玛莎华盛顿旅馆的这翼正好位于临街印度餐馆的下风向,所以根本没办法开窗。

起初,我和同住在这条走廊里的另外两个女人共用一间脏兮兮的浴室。她们整天像幽灵一般神出鬼没,我只听到过她们关门、拉抽屉的声音。除了进房间时的背影,我从没和她们相遇过。很快,两个人就一起消失了。我想,这恐怕是每位城市新居民的宿命吧。酷热的大白天,我要是待在房间里,感觉就像被密封在一个不断缩小的盒子里,无处可遁,只能倒头大睡。所以,我每天很早就起床,为的是赶在别人之前用浴室,然后迅速冲出来。在那段日子里,这可是我生活中的头等大事。

旅馆前台的那位黑皮肤的女士似乎也住在这里。我听到过她和一个神情严肃的男人说西班牙语。那人似乎是旅馆老板。每天离开旅馆出去熟悉环境时,出于礼貌,我都会大声地向她问好,但一连几天,她都没理睬我,我便放弃了。她要么是太专注于电视节目,要么是听力障碍,要么就是干脆不屑于回答。

一个迷宫般的城市正等着我,期待我的融入。为了摆脱忧伤,我故意走进熙熙攘攘的人群,让自己彻底淹没在茫茫人海中。最初的日子里,我只身一人,生活过得毫无章法,乱糟糟的什么也做不成,更无法预见未来。除了标志性的帝国大厦和克莱斯勒大厦(我的剪贴簿中有它们的图片),周围都是陌生的建筑。但即便是熟悉的建筑,一旦真正矗立在眼前,我竟也不认得了。我总是忘记吃饭,常常一整天也不开口说一句话,就算有,也不过是礼节性的道谢或者是简单的询问。比如说,请在我的茶里加点牛奶可以吗?我的声音听上去怪怪的,好像不是自己的。没有人和我说话,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这种状态有的时候会给我带来一种原始的快乐,这就是所谓的自由吧。而更多的时候,我会感到一股恐惧,全身瘫软无力。那时候我还不明白,强烈的情感往往在你精神最恍惚的时候突然向你袭来。

但我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方寸大乱。我不停地提醒自己,商店橱窗里的那个年轻女孩真的是我啊。她孤单一人,没有人等她回家,但她真真切切地活着。橱窗里映出她的身影,一头狂野的红发冲天而立,仿佛受到了惊吓一般。

我需要钱,需要工作,需要了解我的未来。以玛莎华盛顿旅馆和第二十九大街为中心,我在附近沿着环形路线不停地探寻。除了自己的脸,我在这座城市里寻觅着某种熟悉的东西,一种陌生中的熟悉感。

凑巧的是,我住的地方刚好位于纽约服装区的尽头。玛莎华盛顿旅馆周边的街上有很多经营小配饰的供货商店,小店铺的橱窗一个挨着一个,里面摆满了各式的帽子、假发和手提包,还有亮闪闪的贴花和各式各样的小东西。虽然母亲不在了,但我在纽约的第一个住处竟像是母亲亲自为我挑选的一样。生活就像一面镜子,母亲、“神奇帽坊”和弗伊斯工坊,还有我熟悉的澳洲大陆都远在世界的另一边,但它们的影子却出现在纽约,我的周围。

我走得更远些,有好几次路过拱廊书店,但从来没有在意过它的存在。拱廊可是全城最大的一家二手书店。那时我还不知道,拱廊之所以有名,是因为收藏了许多失传的书稿:可能是在市面曾经出现但已遗失的书,或者是从未在市面上出现过,但一直有人想收藏的书。我当时还没读过赫尔曼·梅尔维尔的作品,只知道他是位著名的作家(查普斯书店的藏书虽然有限,但还是有些名著的),对于珍贵手稿的价值也不大清楚。我以为所有的书店都大同小异,是我熟悉的样子,但拱廊与我的想象大相径庭。当时,我已经彻底迷失了自己,失去了对周围事物的感受力,所以,直到最终站在拱廊里,置身其中的时候,我才发现它的魅力如此之大,令人无法抗拒。

拱廊的魅力毋庸置疑,但那天的拱廊让我感受更多的是亲切。走进书店,我仿佛走进了自己收藏的明信片世界,走进剪贴簿中的某张照片。我恍然入梦。拱廊在我的魔法中骤然现身,将我无以言表的渴望织就成一幅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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