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血肉依剑(2)

   孙武说:“楚昭王今年十一岁,年幼无知,当政的虽多,但意见不和。周边国家君王唐成公、蔡昭侯其实是心向着吴国的,臣以为,可以攻打养城,擒杀掩余和烛庸,不知大王是否也是做此打算?”
  
  当然。
  
  养城居于淮河北岸。攻破养城,将为攻破楚国都城郢都扫清障碍;擒杀掩余和烛庸,是大王梦寐以求的事情。掩余和烛庸是王僚的两个弟弟,不将他们剪除,终究是王庭的后患。
  
  伍子胥道:“臣这里有三师肆楚之计,必能战无不胜。”
  
  阖闾:“子胥快快讲来。”
  
  “以三支部队轮番骚扰楚国,一军出动,便可以将楚军全部引蛇出洞。楚军出动,我军便退回,楚军退回,我军再出动,让楚国军队疲于奔命,消其锐气,我三军一鼓作气,必能大克楚军!”
  
  阖闾拍手称快,道:“这亦是孙将军在兵法中讲的,两军相争,诱之以利,后发制人哪!两位贤卿心心相通,天助寡人也!还等什么?即日发兵,攻伐徐国,凯旋之日,寡人将迎娶蔡侯的姐姐大孟姬,来个双喜临门!”
  
  又过了一年半的时日,孙武才得以抽身去罗浮山,看望阔别的漪罗。这是实在没办法的事情,孙武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吴王阖闾约见唐、蔡君侯的时候,孙武就要去接漪罗了,可是,阖闾似乎是排了一个战争“时间表”,把孙武牢牢地拴在了战车上。数十天后,便是远征徐国的一场战事。第二年,又是历时三个多月的进攻楚国养城的战役。再过几个月,又去攻伐越国。北边灭了徐国,南边大战越人,西边攻破楚国的城池,所幸东边是浩浩荡荡的大海,否则,吴王也一定要向东挥动铜戈的。至于罗浮山,漪罗,孙武想见,也根本无法见缝插针,他整个儿卷在吴国政治和军事的不停歇的运作之中了。几年之中,日日夜夜,备战,战争;战争,备战,梦里都响彻着营中鼓角,历经了石破天惊的一回回大战役。他攻克了楚国养城,擒杀了王僚的两个弟弟掩余和烛庸,为王庭永远清除了后患,为日后大规模伐楚扫灭了障碍。他攻打素以蛮野著称的越国,他的军队长驱直入越国境内,大败越军,确定了吴国在天下诸侯中的地位。至于讨伐楚国边境的夷城,攻打潜城,围困弦城,都不过是在战略迂回中,顺手牵羊之举。他率领着由他改编的吴国三军一出城,世人便刮目相待。新编三军总数三万三千六百人,正副将军战车上鼙鼓高悬,日月军旗在秋风中猎猎飞舞。军队一分为三,每军一万一千二百战士。下边又有十旌,每旌的战车上兀立着嬖大夫,也张扬着旗鼓,一千一百二十名战士个个骁勇非常,令行禁止。“旌”之下有“行”,“行”的下面辖制着一百名士卒,二十五人为“两”,“两”下又是“伍”,以五人为战斗小组。如此严格的战斗序列,天下唯一!他的军队在战法上穿梭于水陆双重空间,或走,或打,在无穷的运动之中神奇莫测。所幸有吴国君王的言听计从,所幸有伍子胥这样卓越的指挥人才同舟共济啊!吴国三军真个是动如一人。开始的时候,他率领军队直奔夷城,不过那只是虚晃一招,突然就兵锋急转,长驱五百余里袭向潜城。楚国的救援军队赶到了潜城,他扭头就走,沿着淮河昼夜兼行数百里,到了兵家要地弦城城下。楚军又跟着来救弦城,楚军一到,他的吴军再大举撤退。一个月里,他把楚国的兵马从夷城调到潜城,从潜城调到弦城,把楚军弄得处处扑空,迷迷糊糊,颠三倒四,将军骂娘,士兵沮丧,斗志全无。这时候的楚军在开合之间,到处露着破绽,孙武临机决断,挥动他的第三支精兵强将,突发奇兵,一举攻破了养城。
  
  似乎是一场捉迷藏游戏啊!
  
  大王在一连串的战胜攻取之后,对他真个是恩宠得很哩!常常在军帐中彻夜问答兵法,常常是一同进膳,甚至于夜里谈兵谈到月儿西斜,就同睡一榻。他英姿勃发,他雄才大略,他指挥若定,他运筹帷幄,他的兵法用则必胜,他的三军所向披靡。可以说他是疲于奔命,就是修定和增删兵法也只能是忙里偷闲了。有时候,即便大王和他一同宴饮,一同观赏乐舞,一同登吴王台观赏风光,那也是一种运作,是大王政事的一部分,是饶有深意的。这一点,他十分清醒。如果说他迷失在备战和作战的旋涡之中,也是清醒的迷失;大王赞誉他对于浩大的战争举重若轻,可是不间断地举重若轻,实在也就不轻松了。
  
  往昔的飘逸,往昔的闲适,没了。
  
  他神经的弦,每时每刻都绷得紧紧的。
  
  他即使身在吴国,身在姑苏,也几乎没有闲暇回到府上去看看帛女。他常常睡在营帐里,睡在士兵中间,营帐里是没有温馨的梦的,漪罗也从没走进他的梦里来过。
  
  哦,漪罗!
  
  只有在宫中看到瑶琴,在行军途中看到潭水,看到驿路上的风雪梅花,漪罗才会倏然走上心头,又倏然无影无踪。有时,在异国他乡,遇上连日阴雨,云翳不开,战事暂歇,听见夜雨敲窗的时候,闭上眼睛,漪罗就会走来,睁开眼睛,漪罗又无踪无影了。
  
  终于,在三军大战凯旋之后,吴王阖闾大庆功、大饮宴的这天,孙武逃了。
  
  他逃出了姑苏城,去看望漪罗。他连家仆田狄也没带,一个人,一匹马,脱下战时的犀甲和征袍,换上粗布衣裳,匆匆奔向罗浮山。终于暂时逃离了那些破城、凯旋、战前的演习、战后的抚恤,避开了流血、死亡、奔袭、掩杀,他像鸟雀一般欢跃。胯下的骏马也像是从一重又一重的蚕缚中冲将出来似的,一路蹄花连声响亮,马尾巴跑直了,马的脊梁上跑出了汗。跑到了罗浮山中,他牵着马缰绳,在熟悉而又久违了的山路行走。远远望去,那栀子林依旧,可是那茅舍,那菜园,却是到处生着蒿草,一片荒芜,没有了往日的生气。
  
  松林中,公孙尼子的家也是荒草丛生,而且房屋颓败,残垣断壁,一片冷落。公孙尼子何在?他的漪罗何在?举目茫然。他不只感到了一种失落和失望,并且感到了孤独。从前,他即便不曾来看望漪罗,漪罗毕竟是让他撂在罗浮山中的,他想他可以随时来看望,或者在合适的时候将漪罗接回府中的。现在漪罗不见了,漪罗到底不是他摆放在罗浮山里的一个什么物件儿,随时可以取回。漪罗的心,漪罗的腿,生在漪罗自己身上,更何况小女子漪罗的性格是那样地倔犟!他知道自己在方略上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他苦笑。
  
  声音空洞得很,竟然有回音,回音撞击着他的心。
  
  漪罗,你如今在何处?……
  
  漪罗在山的那边。
  
  在铸剑大师干将那里。
  
  不是公孙尼子待漪罗不好,公孙尼子视这聪慧伶俐的少女如亲生女儿。可是,尽管在公孙尼子这里可以学诗学琴,尽管公孙尼子老夫妇两个对她知寒知热,她却总是魂不守舍。她既摆脱不了姐姐皿妃之死给她留下的无限悲痛,也无法不常常想起又心狠又情柔的孙武。她对孙武既恨之入骨,又爱之入骨。而且,离开得越是遥远,越是长久,少女心中的恋情就越是自然而然地膨胀和发酵。也许公孙尼子说的是对的?世有大仁大义,亦有小仁小义。人虽可以看做是一个宇宙,但比起国家社稷便足见其小。不,她不管什么大,什么小,她只管孙武那颗心是否向着她,是否属于她。她其实是期待着孙武来接她回去的,她更期待孙武能对她说一句软话,表现出一种内疚,那样她的心里会好受些,她就破涕为笑,跟孙武回去。可是没有。
  
  一扔就扔下她三年半,春来秋去,一千二百七十多个日夜!
  
  孙武率师远征养城,出发那天,她早早地赶到城门口,挤在送行的人群之中。她定定地望着在战车上、在旌旗下兀立着的将军孙武,这时候一切愤怨全部消失了,她渴望孙武能侧目向她望来,她将用目光,给孙武一个诚挚热烈的祝福。她希望孙武知道并记住,这里有一个漪罗,在等着他平安归来。
  
  可惜没有。
  
  孙武班师回国的时候,她又到人群中挤了一回,她看见孙武的战车在一片欢呼声中从她面前驰过,甚至看见了孙武唇上的短须,看见了孙武那神采飞扬的眼睛。她还是盼望孙武能想起她,看见她,喊一声“漪罗”!
  
  还是没有。
  
  她的心里很难过。
  
  也许,身为将军的孙武,早已把她忘到了九霄云外?
  
  她想,孙武对于一个弱女子是不会放在心上的,杀妃便杀妃,抛掉她又算什么?
  
  愤愤不平。
  
  可她还是在孙武离开吴国去作战的那些漫长的时日里,默默地祈祷孙武平安。
  
  公孙尼子是世外之人,常常是一双芒鞋,一个竹笠,一张琴,遨游四方。漪罗来了,为了安抚孤独无助的少女,很久没有出游了。后来,齐国的乐师师襄前来请公孙尼子去论乐,漪罗主动离开了公孙,投奔到铸剑师干将门下,鼓风装炭,化铜铸剑。世人谁不知道干将铸的剑是天下奇宝呢?那干将之剑,“肉试则断牛马,金试则截盘匜。薄之柱上而击之,则折为三;质之石上而击之,则碎为百”。试想,那宝剑可以将牛马斩为两截,剁断黄金的盘匜像剁泥土,一剑就能把顽石砍成上百块碎石渣,一剑就可以把巨大的柱子斩成三截,何其锋利?据说,遥远的昆吾铜山上,有一种奇异之兽,大小形状像兔子,性情却比兔子凶顽。怪兽雄的一身毛色如黄金,毛竖如针;雌的毛色雪白,柔滑如缎子。雌雄出没,成双成对,山中狮子老虎见了都老远地躲避。这野兽吃铜铁、矿砂,也偷吃兵刃,它胃中剥出几粒闪闪发光的东西,号称铁胆肾。就是这“铁胆肾”,干将带回去铸剑,炼了三年不化,后来,干将的妻子莫邪自己一跃投入炉中,炉中闪烁起红黄蓝橙七色火光,铁胆肾才和铁精一道化成了通红的铁水,铸成天下名剑。漪罗投奔到干将门下的时候,莫邪已投炉化铁三年了。那干将孤苦伶仃一身,无思无欲,一天只知道发疯了似的铸剑。干将铸剑时完全是在一种疯狂状态,吃睡在炉边,听不见鼓动大牛皮口袋的声音就大哭流涕,在砧上打铁的时候狂呼乱喊,唯有为剑器淬火的时候是悄悄的,不许任何人过目。那些天下瞩目的剑器,吴王光剑,辟闾剑,巨阙剑,无人知是如何变得锋利无比的。谁知道漪罗怎么和他对脾气?他竟然破例准许漪罗去看,并且学习淬火的技术。漪罗在干将身边,每日出一身臭汗,心里倒也舒坦。干将铸剑的时候,为了祭奠莫邪,也为了请莫邪在天之灵保佑冶炼成功,让三百鼓风装炭的童男童女,全都披麻戴孝。
  
  三百名披麻戴孝的童男童女,每天从早晨到黄昏,围着呼呼啦啦吞吐风火的冶炉,唱着歌,挥汗如雨,这情景实在是显得又神秘,又激昂,又惊心动魄。
  
  漪罗也在三百披麻戴孝的童男童女之中。
  
  她不知是因为思念孙武,还是为了日后见孙武找个因由,对干将说:“师父,漪罗想请你帮助我铸一柄剑。”
  
  “女人要剑何用?”
  
  “给将军一用。”
  
  “什么将军。”
  
  “名闻天下的将军孙武。”
  
  “什么名闻天下?什么孙武?老夫不知道,老夫只知道老夫铸的剑天下闻名。”
  
  “师父你管不管?”
  
  “唉,你呀!快去鼓风好不好?”
  
  “师父你真好。”
  
  “什么好不好?有剑可铸就好,天下有人懂得我的剑器就好。”
  
  “请师父铸上剑器的名字--叫依剑。”
  
  “依剑,知道了。”
  
  漪罗欢天喜地。她想,旷代绝伦的将军,当然应该佩带旷代绝伦的剑器。可是,为什么忽发奇想叫什么依剑?是因为孙武曾经赠你一张依琴,你就要还赠一柄依剑?是要好事成双?成什么双?那个骄傲的绝情的将军,早把你忘了,扔在罗浮山不管了!想到这儿,她险些流了眼泪。
  
  她哪儿知道孙武完全被吴王“拴”在战车上了,哪儿知道今日孙武“逃”出来,正在漫山遍野寻找她呢?
  
  天渐渐黑下来了。
  
  孙武跌跌撞撞地在山中乱走,忽然喊起来了:“漪罗!漪罗!……”回声在山中游荡。
  
  孙武沮丧地坐在山中。
  
  夜的网,罩住了草木和山峦。孙武忽然感到自己很孤单,很孤独,而且是一无所有。
  
  就这样回去吗?
  
  现在,吴王阖闾一定大发脾气,派人四处寻找他的踪影呢!
  
  让他们找吧。
  
  孙武“逃”跑了!
  
  难得的一次潜逃,可是,他没见到他的漪罗!
  
  他看见山背后闪烁着红光。
  
  索性去看看,说不定会见到人,打听到漪罗的下落。他自言自语。
  
  绕到了山后面,他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罗浮山北麓,被红云弥盖着,山也红了,树木也红了,岩石也红了。巨大的冶炼炉拔地而起,喷吐红彤彤的烟焰,制造出了一天的云锦。干将的脸与红炭一色,指挥着紧张的冶炼。在冶炉周围忙着装炭的,忙着用巨大的牛皮口袋鼓风的,是三百名童男童女,冶炉吸进罡风,喷吐烈焰,似乎是硕大的有生命的精灵在呼吸。左边光滑的试剑石,已经过千磨百砺,此刻静默,等待着试剑;右边剑池的水被火光照得通红,似乎沸腾着激情,等待着为宝剑淬火。
  
  激奋人心的,是狂呼乱叫的干将,犹如一位忘我的将军,指挥着千军万马。
  
  令孙武魂悸魄动的,是三百童男童女,全都穿着白麻布的孝服!这就使这冶炼变成了一种神秘的祭礼,显得十分地悲壮。
  
  孙武被这火的舞蹈、风的舞蹈和力的舞蹈所震慑,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哪里知道,漪罗就在他的身边!
  
  漪罗正在和童男童女一道奋力鼓风,一个童女说:“姐姐,有生人来了。”漪罗回头扫了一眼,又扫了一眼,心有所动,索性回过头来,仔细地看了看那张被火光照红的脸,差点儿惊叫一声:“将军!孙武!”她的心立刻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头感到有一点儿眩晕。可是你千万别认错了人,漪罗心说,这也许是梦,也许是幻觉,那个孙武早已抛弃了你,并不知道你在罗浮山铸剑。他不是来找你的,你不要自作多情。这么想着,漪罗还是立了起来,转过身与孙武面面相对,她还是希望听到孙武叫一声漪罗。只要孙武说一句,孙武来接你了,她就会毫不犹疑地跟这个人走,哪怕到天涯海角,哪怕是去历尽八十一难!
  
  一别三载,漪罗年已十九,丰满了,长高了,成熟了,周身膨胀着青春。在这个黄昏,在呼悠呼悠闪动的火光之中,漪罗披着麻衣,为了抵御灰尘,又用麻布面罩挡住了眼以下的半张脸,孙武根本不可能认出漪罗。
  
  漪罗还在等待着,她准备好了足够的激情和柔情,她的嘴唇在微微颤抖。她是一眼就可以从千军万马中看到孙武的,她相信孙武只要和她目光一碰,就知道她是谁。
  
  孙武并没能认出她来,诧异地看了一眼面前的“女子”,目光冷漠极了,又抬眼去看那冶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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