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西湖烟霞洞不远,有一个“师复墓”,墓志铭就刻在摩崖上,字迹依稀可辨:
师复为人道主义者,生平谋炸悍将,厉行革命,被锢三年,出而组织东方暗杀团。辛亥而来,舍其单纯破坏,转而为自由社会主义宣传,创晦鸣学舍、世界语研究会及心社。旋发刊《民声》杂志,淬厉自刻,尽瘁其主义,呕血而死。死年才三十有一,不终其纪。痛矣!君于公历1884年6月27日生于东亚之广东香山县,以1915年3月27日殁于上海,同年葬于浙江西湖之烟霞洞,越八年而修其墓,以志不忘。
师复本名刘绍彬,因立志反清,光复故国,改名刘思复。信仰无政府主义之后,他连姓氏都废弃不要,改名师复。三个名字代表了他短暂一生的三个不同阶段。1923年,他的生前好友重修其墓,将郑佩刚撰文、王思翁书写的这个墓表镌刻在崖石上。
一 安那其主义思潮在中国
“无政府主义”本是日本的译法,高一涵主张译为“无治主义”,辜鸿铭主张译为“无王主义”,师复的墓志铭称为“自由社会主义”,巴金等人干脆用译音“安那其主义”。无论叫什么,都不能否认那曾是19世纪的一股世界性思潮,俄国十二月党人的慷慨悲歌,伴随着他们流放西伯利亚路上的漫漫风雪,巴枯宁、克鲁泡特金的理想曾激动过几代青年,《面包与自由》等都成了传世的经典,也是几代年轻理想主义者的口号,活了104岁的小说家巴金就是他们在东方的传人。毛泽东在陕北的窑洞里亲口对斯诺说,他年轻时也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
20世纪这一思潮初传中国,打动了一些正在寻找精神出路和民族出路的读书人,李石曾、吴稚晖、张继、刘师培、张静江等一度都热衷于此,《天义报》《新世纪》《衡报》《人道》等中文期刊先后在日本和巴黎问世,那时无政府主义思潮和“驱除达虏,恢复中华”的革命浪潮纠结在一起,密不可分。包括蔡元培、马君武、马叙伦、杨笃生等人都曾写过一些绍介文章。(直到1933年《东方杂志》“新年的梦想”征文中,还包含了许多无政府主义式的梦想。)
民国初创,多元格局出现,各种政党、报刊蜂起,中国社会党以太虚等人代表的一派就是信仰无政府主义的,出版过《社会世界》《良心》月刊等,并另组社会党,很快被袁世凯取缔。师复创立“晦鸣学社”与《民声》周刊,系统介绍克鲁泡特金的思想,组织“无政府共产主义同志社”,被看作是中国无政府主义运动的奠基人。
“五四”时代,无政府主义思潮泛滥,各种刊物应运而起,《进化》《劳动》《自由录》《民风》《新生命》《闽星》《奋斗》《劳动者》《自由》,等等。《民国日报》著名的“觉悟”副刊也发表过太朴等人宣传无政府主义的文章。毛泽东等人热衷过的新村运动、匡互生在上海创立的立达学园都带有无政府主义实践的痕迹。就是在那个时候,少年巴金在四川皈依这一主义的。(他和志同道合的伙伴办了《半月》,1921年4月1日,当他在这个杂志17号发表《怎样建设真正自由平等的社会》时,他只有17岁。杂志被军阀查封,是他第一次尝味到专制的滋味,但他没有丧气。当年9月1日,他的《爱国主义与中国人到幸福的路》又在新办的《警群》上发表,开篇提出“现在中国的社会黑暗到了极点,一般的青年人处在这种势力下面,被他弄得全无生气,力量薄弱的只能顺世堕落,不敢稍有反抗,稍有血气的也只有忍气吞声,听天于命”。他说这个主义最令他满意的就是“重视个人自由,而又没有一种正式的、严密的组织”。他远去巴黎就是要去取安拿其主义的真经,他的《爱情三部曲》贯穿着安拿其主义追求与幻灭的淡淡忧伤,在漫长的一生中,他不时怀念早年的那些同伴。在《我的幼年》中有深情而无奈的回忆,这是他百年挥之不去的一个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