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在京期间,除与周豫才、傅斯年等大大小小的各色人物会晤外,还在北京担任过全国经界局局长秘书。这位局长就是后来挟一名叫小凤仙的绝色妓女逃出京城,在云南起兵讨伐袁世凯的蔡锷。后来,陈氏又受湖南省长兼督军谭延闿延聘,至湖南交涉使署任交涉股长一职,同事中有当年留日同学林伯渠等,时林任总务科长。由于此类职务和承办的差事,用鲁迅常说的一句话,属于“不值一哂”之类,与古代小说中描述的头罩布袋帽,肩搭白汗巾,整日穿堂嗷叫不止的店小二没有多少区别,因而在陈寅恪后来的岁月里,像不太提及与鲁迅同门一样,很少向外人说起这段当差的经历,偶尔提及,也是出于教学或向“组织”交代自己履历的需要。【1】
事实上,这类差事对陈寅恪而言,只是打发无聊的时间和增加一点人生阅历罢了,在一个学术大师的一生中,的确是不值一哂的小小插曲。
1918年7月,归国四年的陈寅恪终于获得了江西省官费资助,有了再次放洋求学的机会。按照陈氏的想法,此次放洋将重返德国柏林大学,但欧战硝烟未散,遂按照时在哈佛大学攻读的表弟俞大维建议,决定先赴美国,入哈佛大学学习梵文与印度哲学。冬十月,陈寅恪轻装乘轮入海,穿越太平洋,向美国本土进发,这一去就是八个年头。
陈氏抵达哈佛后,跟随东方史学大师兰曼教授学习梵文与巴利文,兼及印度哲学与佛学,一时如鱼得水,学业大进。也就在此时,与来自陕西泾阳的清华留学生吴宓相识了。据时在哈佛就读的吴宓晚年所撰《吴宓自编年谱》1919年篇载:“宓去秋到波城后,得识初来之自费留学生俞大维(David Yule)君。俞君浙江山阴县人,其叔父俞恪士(名明震)先生为有名诗人,有诗集《觚庵诗存》行世。辛亥革命时,任甘肃省提学使,民国四年,在北京任肃政使,与李孟符(名岳瑞)世丈为知友。曾弹劾甘肃将军张广建,对营救吾父事,颇有助力。俞大维君,毕业于圣约翰大学,短小精干,治学极聪明。其来美国,为专习哲学。然到哈佛研究生院不足两月,已尽通当时哲学最新颖而为时趋之部门曰数理逻辑学。Lewis教授亟称许之。然于哲学其他部门,亦精熟,考试成绩均优。故不久即得哈佛大学哲学博士(Ph.D.),并由哈佛大学给予公费(Scholarship)送往德国留学,进修。哈佛大学本有梵文、印度哲学及佛学一系,且有卓出之教授Lanman先生等,然众多不知,中国留学生自大维君始探寻、发见,而往受学焉。其后陈寅恪与汤用彤继之。俞大维君识宓后,则多与宓谈中国文学。尝为宓口诵曾广钧所作之《庚子落叶词》十二首,吊珍妃也。”【2】
通过俞大维介绍,吴宓得识陈寅恪并对其人格学问终生服膺。陈寅恪的言行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吴宓,这种影响不只是人生学问的大命题,还反映到一点一滴的日常生活之中。如陈氏一到哈佛,就主张大购、多购、全购书籍。受其影响,也为了“我今学习世界史”这一志向的缘故,吴宓毫不犹豫地把英国剑桥出版的《剑桥近世史》十余巨册从书店搬回。后又续购《剑桥中古史》约十巨册,使成完璧。其手笔之大,堪称“豪华”级。【3】1919年8月18日《吴宓日记》载:“哈佛中国学生,读书最多者,当推陈君寅恪及其表弟俞君大维,两君读书多,而购书亦多。到此不及半载,而新购之书籍,已充橱盈笥,得数百卷。陈君及梅君(南按:即梅光迪),皆屡劝宓购书。回国之后,西文书籍,杳乎难得,非自购不可。而此时不零星随机购置,则将来恐亦无力及此。故宓决以每月膳宿杂费之余资,并节省所得者,不多为无益之事,而专用于购书。先购最精要之籍,以次类及,自本月起,即实行焉。”【4】
正是感于陈寅恪的购书之多,吴宓才心旌摇动,欲加以仿效,并真的从书店搬回许多书籍。只是有时未免学得太过,大有邯郸学步或东施效颦之慨。据说因一时头脑冲动,也为了与陈寅恪、俞大维争胜,吴宓竟咬紧牙关,不惜血本花费60美元(时官费生每月100美元),把摆在书店连当地人都不敢问津的《莎士比亚全集》各家注释汇编本共19巨册拖出来,拂去上面的尘埃,一路喘着粗气扛回宿舍,放于床头当做镇室之宝。想不到归国之时,费心尽力将这套书运回国内,日后多年未用。随着抗日战争爆发,吴氏携带此书历尽千山万水,每次搬迁居所,既费力又费钱,同时又无合适的存放之地,竟成为一件劳心耗力的累赘。抗战胜利后的1947年,吴宓再也不堪此书的重负,索性再一咬牙,来个放血大甩卖,忍痛售与清华1925级毕业生孙大雨,算是去了一个累赘和一桩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