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箴诏受湖南巡抚时,6岁的陈寅恪随父母、祖父母寓长沙巡抚衙内。陈三立前夫人罗氏生长子衡恪后不幸病逝,继室夫人俞氏生子隆恪、寅恪、方恪、登恪,女康晦、新午、怵余。寅恪出生时,祖母黄夫人以其在寅年,取名寅恪,恪字为兄弟间排行用字。寅恪在家族中排行第六,故晚侄辈又称其为“六叔”。
陈寅恪大约五六岁即进入家塾蒙馆就读,延聘之塾师已不可考,所学除四书五经之类,另有算学、地理等现代知识。陈宝箴神秘死去那一年,三立携家迁居金陵,除家塾外,还在家中创办了一个现代化的思益学堂,延师教读,时11岁的陈寅恪进入思益学堂接受教育。据陈衡恪女儿陈小从云:“自祖父挈家寄寓金陵,延聘西席外,在家里又办了一所学堂。四书五经外还开有数学、英文、音乐、绘画等课程,以及文体设备。这所学堂除了方便自己家中子弟外,亲戚朋友家子弟也附学(如茅以升、茅以南兄弟等)。六叔和几位叔叔都是在这种环境下,打下他们对国学的基础。另外,还具备良好的读书条件:祖父藏书很丰富,六叔在他十几岁以及后来自日本回国期间,他终日埋头于浩如烟海的古籍以及佛书,等等,无不浏览。”【35】又说:“我父和六叔在出国前那段启蒙教育都是延师在家教读,先后所延聘教师有王伯沆(名瀣)、柳翼谋、萧稚泉等。萧兼为画家,曾教过三位姑母学画。当教师初到时,祖父常和他们约:第一,不打学生,第二,不背书。这和当时一般教师规范大不相同。所以父亲和几位叔叔都是在这种轻松活泼比较自由的气氛中,度过了他们的蒙馆生涯。”【36】陈小从所说的柳翼谋即后来在学界赫赫有名的国学大师柳诒徵,校长则是一代名儒陶逊(宾南),另有湘潭周大烈等宿儒为教席。学生除以上所列,另有俞氏舅家子弟、周馥之孙周叔弢,杭州朱子涵之子朱伯房,常熟宗白华等。其时学生们梳辫发,穿制服,一派新式模样。两江总督张之洞驻金陵时,对陈三立创办学堂深表赞许。继张氏之后出任两江总督的端方,慕其名声,曾亲到学堂视察,见学生们列队敬礼,神清气爽,模样俊秀可爱,欣喜之下每人特赠文房四宝一份予以嘉奖。
正是这种家学渊源与私门授业,使少年陈寅恪自幼熟习国学典籍,而新式学堂所传授之地理、算学、英文、音乐、图画等现代知识,又博其思想,增其见识,拓其视野,为日后放洋游学,接受东西洋现代文明洗礼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据陈寅恪晚年在“文革”中于中山大学第七次交代底稿说:“小时在家塾读书,又从学于友人留日者学日文。”【37】自陈小从的回忆与陈氏本人的“交代”看,作为进士出身的文化名宿、同光体诗派的代表人物陈三立,对子女教育是经过深思熟虑和作了现代科学规划的,宋代通儒张载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在陈三立的心中占据重要位置,而为中国传统文化延续血脉,则是这位进士出身的吏部主事骨血里流淌不息的因子。在创办学堂的同时,陈三立已经萌发了送子赴日与欧美留学深造的构想。究其内情,陈寅恪在长大成人直至晚年,偶尔对相熟者提及,知之者甚少,而能对义宁陈氏一门文化渊源详加分析者更是凤毛麟角,只有梁启超、吴宓、俞大维、傅斯年等少数几人体会出个中况味。1945年,吴宓在撰写《读散原精舍诗笔记》时,曾言道:
先生一家三世,宓夙敬佩,尊之为中国近世之模范人家。盖右铭公受知于曾文正公,右铭公之家世经历,亦略同曾文正。为维新事业之前导及中心人物,而又湛深中国礼教,德行具有根本;故谋国施政,忠而不私,知通知变而不夸诬矜躁,为晚清大吏中之麟凤。先生父子,秉清纯之门风,学问识解,惟取其上,而无锦衣纨绔之习,所谓“文化之贵族”,非富贵人之骄奢荒淫。降及衡恪、寅恪一辈,犹然如此。诚所谓君子之泽也。先生少为“四公子”之一,佐父首行维新改革于湘中,坐是黜废禁锢,而名益显,望益高。所与交游唱和者,广而众。又皆一世之名士学人高才硕彦。故义宁陈氏一门,实握世运之枢轴,含时代之消息,而为中国文化与学术德教所托命者也。寅恪自谓少未勤读,盖实成于家学,渊孕有自。而寅恪之能有如斯造诣,其故略如宓以上所言,非偶然者也。【38】
吴氏之说大体不差,陈寅恪正是怀揣中国文化学术德教之托命,放洋游学,开始了他寻求救世之道的漫长途程。
光绪二十八年(1902)春,留日风潮兴起,13岁的陈寅恪随长兄衡恪离金陵赴上海,以自费留学生的身份踏上了驶往日本的轮船。行前在上海旅馆偶遇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此人本一介传教之士,无职无权,但却属中国老百姓常说的“能人”一类。其人除了脑子灵活,善于投机钻营,肚子里也确实有点干货。凭着他的识见和钻营机巧,在清末政坛上纵横捭阖,左右逢源。戊戌变法之年,几乎成了光绪皇帝的顾问,其译著《泰西新史揽要》一度风行中国,传诵一时,为知识界所广泛瞩目。李提摩太汉语甚好,见衡恪、寅恪兄弟欲赴东洋留学,遂用汉语与之交谈,并谓:“君等世家子弟,能东游,甚善。”【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