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陈寅恪与傅斯年》,无论在阅读的过程中有多少感想,掩卷时也必然全都化为一声叹息与一丝庆幸。所叹息者,为那一段动荡不安的年岁,折损了多少学者、苦难了多少百姓;所庆幸者,为自身至少生长在一个战乱已然平息的国度,烽火不再。全书厚达四百余页的规格,本著除了记载两位学术巨人一生的波涛汹涌,也旁及了许多或举世知名,或仅在本门学科传为耆宿的学者。作者岳南,写的虽是陈寅恪与傅斯年,实际上却具体而微地呈现出清末民初的文史学界概况。
为何岳南挑了陈寅恪与傅斯年这两人作为主题?与其说这两人的私交特别好,我倒觉得是作者有意拣选出两名身家背景相似、有着相同立派潜力,最终却各有缘故,而“壮志未酬”、半途倒地的大师级人物。而他们两人选择的道路如此之不同──不仅在于留守中国大陆或撤退台湾问题上,更在于是否任官致仕的选择──却又都是令人唏嘘的收场:傅斯年当仁不让,最终病倒任上;陈寅恪虽欲修身养性专事著作,却无奈遭逢大变,最后竟命丧政治斗争之中。人不寻事,事却未必不寻人,中国士大夫传统的避世之路,终究也在泥流滔滔下消逝无踪。初读本书时,读者可能会对开头的祖上亲源考很不耐烦。谁的祖宗做了什么事,而与哪位历史名人有了若干连结,之后的徒子徒孙彼此又如何交往。这一类复杂的事迹,若非是对系谱学颇有兴趣的读者,想来难以忍受,但缺了这些功夫,又难以明白文章里那些机窍。但只要熬过了这些关卡,逐渐讲述到两位大师自身的来往人物时,那些名字可真是闪闪耀耀,直叫人难以闭上眼睛。一时间我有些懵了,这些人物,都同处于这样一个乱糟糟的时世之中?那真是一种震撼,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悲伤与叹惋。随着书卷往下,世局变动,际遇变迁。动如参商的二人总是因缘际会的错过,又或仅是匆匆的偶一聚首。
他们的来往,多是透过书信电文。然而信文却非风花雪月,亦非学术见解,而是非常实际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弟告急,乞援。内子病弱,女复如何......那让人看了,喉头都紧了。往广处想,陈寅恪尚且算是有头有脸,有处伸手的名人,那些无名的平民百姓,却又是如何熬过、如何想方设法的逃难与贫病?于此,不难明白,当抗日甫告一段落,国共却又起内战时,大众的厌战情绪。也不难明白,腐败颟顸的蒋家政权与孔宋王朝又是如何的人皆曰可杀。难以明白的,反倒是这些学者大儒为何仍愿跟随国民政府的号召,迈向了一个前殖民地的海外孤岛?
书中隐约的给了答案。国民党腐败虽恶,尚是一惺惺作态的伪君子。尽管民主自由只是饰品,却由于这些饰品,而在言论与行动上有转圜的余地。但那些口口声声叫喊“人民意志”,实际上却以领导者的意志(或者说,权力者之间的斗争)为最高指导原则的人,给你开五金花,就是开五金花,欲百花齐放者,便是与人民作对,便是千古罪人。那或可以说是真小人。虽则伪君子与真小人到头来仅有程度上的差别,但终究那么一点点差别,决定了傅斯年身后备极哀荣,而陈寅恪被争斗致死的命运。这岂是当初傅、陈二人所能预见?时局诡谲,莫此为甚了。
比起陈寅恪,我对傅斯年是感到亲近一些的。不单是因为日日走过傅园、傅钟的缘故,更是因为在阅读的过程中我总忍不住把一个身影黏贴上去。自然,我心中的人影没有傅斯年那么伟大,也并不见得总获得正面评价,但我总觉得有那么几分相似的地方。由此,反过来觉得经历过那么多大风大浪、坐上了那么多位子的傅斯年,他的行事可能也不见得总是坦荡荡的。尽管如此,书中所录的一段傅斯年谈话,却是真的让我佩服不已:“平情而论,果然共产党能解决中国问题,我们为阶级的缘故,丧其性命,有何不可。我们虽不曾榨取劳苦大众而只是尽心尽力忠其所职者,一旦火炎昆冈,玉石俱焚,自然当与坏东西们同归于尽。”这段话,真的让我感受到所谓的高洁情操与远大的视野,并为台大最终能迎来这样一位校长感到骄傲。
或许是源于这样的情绪,有些地方我想替傅斯年辩驳一下。如第十三章“日暮苍山远”一节中提到,“自此之后,一代代大小学阀在大陆与台湾各高校、科研机构相继而生,……与傅斯年创设的这种人事制度与政治格局是大有关系的。”这段话,我觉得岳南引申过头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门派。文人相轻自古有之,起一家之言,创业立派也是许多学者的梦想。将产生学阀的帽子扣在傅斯年头上,有点不太适合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