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和你的妻子谈一谈吗?”鹤发童颜的老教授微笑着说。
王清江轻轻一笑:“教授,到底是什么病?您就直接对我说吧!”
教授沉吟着,细长而白皙的几个指头起伏有致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几下,抬起头说:“你是自个儿开车来的吗?”
“对!自己开车来的。”这和我的病有什么关系?王清江在心里说。
“这样吧!你先开车回家。到家以后再给我打电话。”
王清江稍稍一怔,很快明白过来。他轻轻一笑:“我曾经是插队知青,也许还算得上其中的佼佼者。所以,请您放心,我有足够的承受力。”
教授轻轻点头,又沉吟了一会儿,终于说:“那我就实话实说了。”
教授说得很慢,语气也很轻。
但每一句话都如同一位优秀狙击手的子弹一样准确而冷酷地击中要害。
王清江一动没动。
脸上连一丝惊恐的表情都没有出现。
虽然他的内心在那一瞬间跌入了万丈深渊。
他毕竟曾经是吴小满长达二十年的丈夫。
虽然吴小满并不是神经内科这个专业。
教授的满头白发渐渐和他身后雪白的墙壁融为一体,又渐渐从那雪白的墙壁里一点点浮现出来。很久很久以后,王清江听见了自己貌似平静的声音:“这病,你们真的就束手无策吗?”
“是的。目前的医疗技术只是维持。”
“国外呢?国外能治吗?美国、德国,或者其他任何国家?”
王清江没有觉察到自己语气里不自觉透出的财大气粗。
教授看王清江一眼,依然字斟句酌地说:“客观地说,在某些局部技术手段上,我们其实已经走在了世界前列。”
“这就是说整个世界都对它无能为力?”王清江压抑着满腔无名的愤怒。
教授轻轻点头,随后又说:“不过……”
王清江很不礼貌地打断了教授:“我还有多长时间?”
教授理解而抱歉地微微一笑:“对不起!我从来不作这样的预测。”
“那么,在您以往的病例中,最短的存活时间是多长?”王清江两眼直直地看着教授。
沉默。
王清江以他一贯的不屈不挠一动不动地盯着教授,一字一字地说:“教授,您知道,我手下有一个、一个集团——清江集团!我需要……”他停顿了一下,“安排后事。”
他说完了,如释重负地轻轻吐出一口长气。
教授垂下眼皮,半晌,仰起脸,看着他,终于缓缓地开口说:“三年。”
王清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站起来又是怎样离开那张硬邦邦的椅子走出那间著名的专家门诊的,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打开车门坐到方向盘前又是怎样把车开上车水马龙的大街的。他奇怪自己居然能够一如既往的平静或者说冷静,居然能够一如往常地准确判断十字路口的红灯和绿灯。他奇怪自己的双脚和双手居然能够收放自如地控制刹车、油门、方向盘,居然能够和前面那辆脏兮兮的面包车一直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不!那并不是王清江的自控能力有多么强大,那只是灭顶之灾突然从天而降之时整个神经系统短暂停滞后下意识的行为惯性而已。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花红。树绿。大地上一如既往的生机勃勃。
车流。人拥。大街上一如既往的嘈杂喧闹。
王清江驶过闹市,拐上车少人稀的滨海大道。
王清江的神经系统渐渐复苏。
他的手突然长长地按响了喇叭。
他的脚突然死死地踩下了油门。
仿佛每一寸血管里的每一滴酒精都在熊熊燃烧。
它们汇聚成一股无名怒火。
黑色的奔驰就在这无名怒火驱动之下突然东倒西歪一路狂奔起来……
路人和骑自行车者纷纷惊恐躲避。
一洼无路可逃的积水呻吟着飞溅而起。
路边一位少妇漂亮的连衣裙转眼之间斑斑点点。
王清江没有听见那位少妇的破口大骂,更没有看见那张咬牙切齿的脸。
黑色的奔驰早已绝尘而去。
后视镜里出现了一辆警用摩托和它频频发出的停车信号。
王清江没有看见。
警用摩托鸣笛。
王清江没有听见。
王清江眼前全是那位满头银丝的神经内科教授。
王清江耳边全是教授字斟句酌的话语:三年、三年、三年……
那辆警用摩托终于追上并且逼停了王清江。
年轻的交警走上来行了一个举手礼:“请出示您的驾照。”
王清江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这小伙子那么年轻,那么健康,嘴唇上的茸毛被斜阳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灿烂。
“请出示您的驾照。”年轻的交警又说一遍。两排洁白的牙齿随着嘴的张合在阳光下闪烁!
王清江终于明白这位帅气的小伙子是警察。
他一言不发地掏出驾照。
年轻的交警看看驾照,又盯着王清江看看,不相信地说:?您是王清江?”
王清江点头:“对!”
“请把茶镜摘下来。”
王清江摘下宽大的近视茶镜。
年轻的交警轻轻笑了:“呵呵,大名鼎鼎的清江集团董事局主席!您这车可够飙的!没喝酒吧?”
王清江努力微笑了一下:“对不起!”
年轻的交警捏着王清江的驾照在手掌上拍了两下,想了想说:“王主席,别拿生命当儿戏啊!尤其是您这样的身家。”
王清江点头:“是。”
“下不为例啊!”年轻的交警潇洒地把驾照甩还给王清江,登上警车,掉头而去。
王清江轻轻地说出一声“谢谢”,在那同时感觉拥塞全身血管的酒精开始稀释。
他打着火。黑色的奔驰如同识途老马般不慌不忙走向海滩,直到面前出现一片呲牙咧嘴无法逾越的乱礁。
王清江关掉发动机,整个人一下子坍塌下来,如同海浪来袭之时沙滩上顷刻坍塌的一座貌似强大的沙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