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年——呼啸而过(8)

说服陈勉接受安安的馈赠是相当困难的事。但是出院那天的窘迫遭遇出人意料地帮了我的忙。

陈勉说,医院离住的地方不远,坐公交吧。

我们便坐公交。

非上班高峰,可300路车还是拥塞不堪。天冷的缘故,窗户紧闭,空气因而污浊。没过多久,陈勉的脸就憋红了。我知道他想咳,却害怕遭人白眼。但是咳嗽是抑不住的,憋的后果只有更加可怕。咳嗽最后冲出来时,如开闸之水,汪洋肆虐。周边人纷纷退避三舍,硬生生在如此狭窄的空间让出一圈空余来。

我们是空了,别人是更挤了,有人看不惯,对乘务员嚷嚷说,“哎,管不管啊,别有传染病的。……现在人怎么一点公德心都没有……病着,病着打车啊。”

我要回击,陈勉拉住我,断续说,“算,算了,我们下站下。”

我伸手环住他:“你对着我,我不怕。”陈勉将脸伏在我发上时,我能感觉他身体竭力控制的颤动,这个时候的他不过是一个脆弱的孩子,我是他唯一的依恃。

回他那间小黑屋前,考虑到屋子冷,我和他一起去超市买了个电暖气。

刚进院子,迎面碰到房东。她眼睛朝着暖气瞟来瞟去,清清嗓子说,“电费是不包括使用这个的。如果用,得额外算钱。”

“多少?”陈勉问,他房子没有装分流器。无法确知用电量。

“100。”房东道。

“怎么要100呢?”陈勉有些急。房租一个月才300。他平时除了用个灯泡根本没有什么耗电量。

“100,都算便宜呢?你不看看这电暖气什么功率。你要一天到晚开呢?我不都得算着呀。”

我气不过,对陈勉说:“咱就不住了吧。这破房子,没暖气,没窗子,还要受人气。”

“哟,你这300块钱想住豪华公寓啊。”房东拖着声腔道,“北京有的是房子,想多大多大,想多好多好,有本事你找去啊。我还不想收一个有病的人在这里呢。晦气。”

沉默。我感觉陈勉抓我的手小鱼一样跳了下。片刻,他沉声问我:“你说的那房子,租了吗?”

“租了。”我备感振奋,“租金付了,精装修,家具家电一应俱全,已经找人打扫过了。”

“咱走。”陈勉说得坚决。

房东这时有点慌,拦着我们道:“怎么说走就走呢,不是要住满一年的吗?说住一年,我才把房子给你们的呀。当初有很多人看中这房子的。我租给你们这也是一个条件啊。”

“不好意思,你留给别人吧。”我们绕过她。

这天的经历,给我们上了很生动的一课,真正是身无分文颜面无,腹有银两气自华。

搬进新房的第一个晚上,我被咳嗽声惊醒。起身,拧亮灯,灯光随着门铺至客厅,陈勉蜷身一上一下俯伏的背影便凸现在眼前。

我倒一杯温水给他。他坐起,接过,说:吵你了。

也是因为怕吵我,他坚决不愿与我共处一室。

他喝了几口,略略平复了下,握着杯子看我,不知道是不是灯光昏暗的缘故,他的目光看上去有点迟滞。

我靠近他,想问他“好点没”?可看着那空洞迷茫的目光,忍不住凑上前亲他。他想转开脸,已经被我攀紧。

“别,没好……”他仍旧抗拒着,终于难敌我辗转的热情。如果温度可以给人希望,我愿意焐热他;如果病痛也能过人,我希望为他分担。

灯光与夜色镶嵌在一起,昏昏沉沉。这如同我心底的感情,已分不明是思念还是怜惜。

“我很害怕。”他喘着气对我说,“怕我让你失望。这两年,没见你,就是对自己失望透顶。”

“其实,不是你的问题。”

“对,我没错,可我要背负我的命运。”

“你还是回去做销售吧。自尊不要那么强,安安是好意。”

“锦年,你知道看到你和沈觉明在一起的时候,我什么感觉吗?”

我说:“对不起。”

他眼睛灼烫,像淬过火,“刚刚我一直在想,尊严,尊严究竟是什么?赤贫如我,守住尊严,与其说是对生命中高贵的东西保持敬意,未若说是在为自己的软弱寻找借口。我什么都抓不住,只能靠虐待自己来证明自己,以为在别人眼里是光辉,可是一个渺小如尘芥的人谁会多瞥你一眼?在残酷的生活面前,只有身份、地位、金钱是实在的,安全的。无论用什么方式得到。必须要得到。否则,你,就算不跟沈觉明在一起,也会跟别的人在一起。爱情以及生命中的美好,于我都将是一种奢望。”

我听着他的激愤,竟是说不出劝慰的话。

我也许可以说,我不是这样,我不会为钱去交换爱情。然而,对陈勉来说,要享受这个物质世界,难道不是往上走吗?有个很弱智的故事,讲穷人晒太阳都觉得幸福,富人就算朱门酒肉臭也不幸福。我不能说谁绝对幸福谁绝对不幸福,但这个故事要不是穷人自己YY出来的,就是既得利益者为稳定秩序给穷人打的精神鸦片。

陈勉又道,“锦年,我原本对人生没多少期望。生活不如意,连父母都遗弃了我。我跟你说过的,我不是我爸亲生的,我只是他领养的孩子。至于我父母是何人,我没追问。一开始是愤恨,后来是觉得无聊。谁生得有什么要紧,跟我什么相干。我没有受过出生的丁点好处,现在大了也不再需要什么恩惠,当然抱歉更不需要。我,和那个也许还在的父母,就这么遗忘江湖吧。锦年,我现在只有你。”

我的心像一张密布划痕的唱碟,泛出星点尖锐的疼痛。

我于惭愧于疼惜中紧紧将他拥抱,以为自己的胸怀足能够把他的一生收容。现在想来,当时的念头真的很幼稚。

灯光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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