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年——呼啸而过(3)

在我隆重地把安安介绍给陈勉前,他们其实已经认识。

陈勉因着身体的缘故,晚上会去附近的N中跑步。那段时间正逢安安第一节夜自修结束,她也会到操场走一走,以清醒下脑神经。

操场上人不多,他们两人的存在便由此突显起来。一个慢慢走,一个呼哧呼哧跑,陈勉一圈圈地撵过安安,安安一圈圈地避让陈勉。时间久了,慢慢就成了默契。对于陈勉来说,这是无心的开始,对安安来说,这是有心的追求。少女的豆蔻心事,一片乌云都能联想到彩虹。安安爱情名著看多了,对这个冉冉展开的世界有着比别人更浪漫的期待。

她用目光默默追逐着那个背影。等背影从视线中消失,便抬头望月。年轻时候的月亮又大又饱满,月光弥散天地,笼住众生一夜的温软好梦。

这样哑巴一样地持续一阵后,两人终于开了口。

陈勉在她身边刹住:“这位同学,请问你们学校哪有小卖部吗?”

安安看他满头满脸的汗,知他是口渴,便说:“那边教务楼有,不过有点绕呢。”停顿片刻,她自告奋勇,“我带你去吧。”

路上,安安问:“你不是这里的教工吧。”

陈勉说不是,问她:“你几年级?”

安安说,高一。陈勉微微点头,说,跟我妹妹一般大啊。安安道,你妹妹也在这个学校?陈勉摇摇头。

此后,安安便执一水壶在操场等。待陈勉跑完固定的五圈后,拿过去给他,略带一点羞涩地说:“是在我们水房打的。因为,因为看你老去小卖部买水不方便,毕竟挺远的。”

安安看他没接,又慌忙补充道:“这,这水壶是新买的,干净的,我,我没喝过……”

陈勉一笑,拿过水壶一仰脖就咕咚咕咚往嘴里灌。样子很豪爽。

陈勉不是个会说感谢的人,他对人最大的诚意就是善意的微笑。他这样笑的时候,眼睛会呈出类似小动物一样的琥珀色,眼光若湖水一样平和安宁。安安的心便在这温顺的眼光与温柔的月色中一点点沦陷。

等到我把安安拉到陈勉厂里,隆重地介绍给陈勉时,他们已经相当熟了。

“当当当--当,这是大家闺秀沈觉安小姐,年方二八,聪明美貌、娴雅淑静--”

安安和陈勉彼此对了下眼,一同笑出声。

“啊,”我颇扫兴,“认识啊,不会吧……还是我魅力大,我的朋友自然就成了朋友。”

安安拉了拉我衣袖,将认识的经过说给我听。

“就认识了?”

“嗯。”安安抿了抿嘴,溢出一点笑影,“不过真的不知道是你哥。真巧。”

“是妈妈收养的。”

“那也是哥哥。”

“你觉得他怎么样?”我来了兴致。

“很好啊。跟我哥哥有得一拼。”

“你哥哥?就是那个看上去很奶油的。”我见过她哥哥8岁时的照片,只记得是一个肌肤白皙、面容清秀的男孩。

“哥才不奶油,现在很帅的。”安安说,略蹙了下眉,“不过,我并不喜欢哥哥这类。”

“那是为什么呢?”

“不晓得,也许是生活中见到像哥哥这类的太多了。”

安安家境好,除开同学,她的交际圈子就都是有钱人家的子弟,那些子弟并不似大家想象中的纨绔,相反都很有教养,然而,教养一多,就有某种虚饰的空洞与繁缛,缺乏寻常人家孩子那种生猛粗鲁的生命力。

安安其实是个很矛盾的人,看着安静斯文,骨子里却有暴烈的追求。她喜欢的爱情故事多是像《呼啸山庄》、《牡丹亭》这样的。激烈、疯狂,为情能生能死。

大概人都是这样的,认为生活在别处,对于围绕自己的习以为常的生活都有一种颠覆的愿望。但是彼时的我尚不能理解,只觉得像安安这样的女孩子能毫无成见地欣赏陈勉,真的很不容易,所以很开心。

不久后,我在陈勉床头看到一本朗文英汉字典。翻开来,扉页上有安安秀气的字:陈勉君:好好学习,为时不晚!

似有调笑的意味。我非常好奇,问陈勉:“安安送的?”

“生日礼物。”陈勉颇得意。

“安安是个书呆子,把你也看成书呆子了,你哪里需要这字典?”

“怎么不用?”陈勉接道,“我们厂前些时进了些高档设备,说明书全是英文的,我看不懂,就问安安,安安后来抽空教我语法和单词。”

“你还会英语?说几句听听。”我总是只能抓住现象而抓不住本质,在当时的我看来,普通话都说不标准的陈勉说英语那是天下第一号好玩的事。

“你别闹了。”陈勉脸红了。

“说啊,就说:你好吗?我很好,谢谢你,你呢?我好得很。”

陈勉低低道,“那最后的,我只会说我也很好,而不是我好得很。”然后他用他带乡音的英文念完那几句比较白痴的对话:How are you? I’m fine. Thank you,and you? I’m fine,too.

我乐不可支。陈勉道,“你笑什么,安安说我是标准伦敦英。人家安安从不笑我。幸好没找你做老师,光会挫伤人家积极性。”

现在想来,那个时候,安安就做起了陈勉的英语家教,当然是免费的。

他们俩最大的突破应该是一起练国标吧。怎么开始练的呢?说来还比较话长。

陈勉他们厂厂长与安安他们学校校长正好是一对。大概某个枕衾贪欢的时刻,那一对,觉得彼此的厂子和学校也该联谊联谊,润滑润滑,增加感情,培养火花,就跟他们一样。于是,学校先是组织学生每月去厂里劳动半日,公开的说法是,培养孩子们吃苦耐劳的精神。但在我看来,更多可能会起到洗脑作用:嗨,同学们,好好读书吗,读书考大学才是王道,不好好读书,看吧,只能跟这帮人一样做苦力,赚每个月可怜巴巴的一点小钱。

然后有一阵,城里开始兴起跳交谊舞,风气刮到郊区,厂里开了禁,学生们也心潮澎湃,觉得时髦。厂长与校长一合计,好吧,合办一个舞会吧。

厂里最标致的小伙子非陈勉莫属,又是先进工作者,这个挑大梁的任务非他莫属,陈勉怎么推也推不了,也不习惯跟别的女生手拉手,只能问安安。安安没意见,这对组合就产生了。国庆篝火晚会,两人拿得大奖。

那次比赛,我特意去看来着,给他们加油鼓劲。

篝火熊熊燃烧,红艳艳的光把两人的舞姿衬托得泼辣动人。我忘了拍手,怔怔想,如此闷骚的两人,也有激情焕发的时刻。艺术的力量当真不可小视。

我旁边坐着陈勉厂里的女工,女工们交头接耳,啧啧议论。一看上去挺有见识的女工道:跳舞最容易出事。你拉着我我扶着你,一不留神就是敏感部位。我赌一辆宝马,陈勉这小子看上那女学生了。你看那眼光,那手势……我急了,侧过头,说,我赌一辆悍马,这是不可能的。“悍马是什么马啊?我赌一辆种马,那女学生对陈勉也有意思。”看上去更有见识的一男工插过来。

然后,某个晚上,我跟陈勉在山坡上看月亮。

我抱膝,怔怔看着月宫里模糊的形状,喃喃说:“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后老悔……”

“你什么时候博爱了,月球的事也管。”陈勉说。

我瞥眼看他,“嗯,火星在哪里,我也想管管。”

忽而跳起来,拉他手,“咱们跳火星上的舞吧。”

“我不会。”

“不会我教你啊。”我拉住他的手比画一个姿势。陈勉说:“这是弯弓射大雕的姿势。”“就这姿势,火星上的人就这么仇恨我们地球生物的。”

我又拉着他射了几次弓,总觉得火星上的舞蹈果然不及地球上的舞蹈来得赏心悦目。并且火星人锦年也不及地球人安安与陈勉相配。我比较矮小,抓着他胳膊的样子,像在练吊环。

我放了手,在他跟前蹦啊蹦,“我要长高。”我大声说。陈勉那家伙居然也跳啊跳,“我还会再长的。”

“你好讨厌,安安面前怜香惜玉的不得了,我面前,寸土必争。”我咬牙切齿。

陈勉道:“礼尚往来,安安对我比你好多了。”

我们跳啊跳的,跳到安安来了,陈勉立刻摆出绅士状,“锦年这孩子,老大不小的,一会学田鸡跳,一会学蛤蟆功。”

哎,我叹口气,在陈勉眼里,我是孩子,而安安不是。天可怜见,我比安安还要大三个月。

此后,我经常做的事,就是舞会的时候,为那两个出风头的家伙伴奏。三人凑合演一台戏吧,好歹,我也算在内。虽然是角落那一个。

以我高中时候的情商来看,安安是不可能对陈勉有什么想法的,她长得漂亮,学习出色,家境优渥,她的人生瑰丽得如同阳春三月的天气。一日比一日晴朗。她只要顺顺当当走下去,必然有成排的王子等着她挑挑拣拣,她怎么可能留情于这每月赚一点小钱没文化没情趣还有前科的混小子?

可事实证明,我的情商是比较低的。皇帝厌倦了山珍海味,尚会依恋青菜豆腐,在顺风环境里长大的安安最不耐烦的体验大概就是再风顺下去。游离于常规秩序之外才会给她的内心带来些许的刺激。那么陈勉无疑是个比较合适的人选。

至于我和陈勉的开始,不晓得是不是潜意识里觉得受了冷落、想要弥补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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