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来》 亦庄亦谐的毛尖

写作这件事真的要靠才华,并不是书读得越多写得就越好,书读得多只能保证你写的东西基本通顺,不易犯错而已。真正要写好写出彩,还得靠才华。

如今网络写作流行,很多人在博客上写,喜欢追求一些特别花哨的东西,或者玩弄一些文字上的小技巧藉此搞笑,比如错别字的成语或故意讲反的譬喻。但这很容易会变成所谓的“奇技淫巧”,只有真正有才华的人才能把它提升到另一个层次上去。

毛尖就是这样一位作家,她的杂文和散文现在越来越受欢迎了。《乱来》光看书名就知道很有趣,她的文字才气洋溢,自有一种聪明狡黠在里面。尤其当她准备损一些人的时候,效果会特别强烈。书中有一篇《说起阿城》,她这样讲:谈到阿城,朋友看她听得痴了,同情兼自豪,安慰说,你也用不着这样,迷阿城的人多了去,台湾有个作家,听到阿城的名字,马上得扶住墙。还听说,一阿迷,考验女友的唯一手段就是背诵阿城,而且难度系数逐年升高,活生生把自己逼成了苦涩的同志哥。一个接住他的暗语说出“蛮好,蛮好,你的棋蛮好”的人,是个有妇之夫。

她讲孙甘露,那是好几年前了,她还在读大学,孙甘露老师比现在要苗条,他来我们学校图书馆参加一个会议。自然,他一进来,便秦罗敷似的引起会场的一阵骚动。人长得好,已经难得;还是个男人,更难得;男人还写小说,写迷幻诗,那就是“人头马”了。会议进行着,会场里的女生越来越多,到中场休息的时候,举办方不得不换了个大会议厅,然而孙老师却浑然不觉会议的主题已经改变,只顾在那里用他水汪汪的眼神荼毒生灵。

文艺圈很多人都知道,毛尖写人之毒辣、搞笑是出了名的,她甚至会生造出一些段子来开朋友玩笑。所以你当谁的朋友都好,千万别当毛尖的,如果她随便替你制造一些绯闻出来,使别人都信以为真,就不好了。

毛尖过去是研究电影的,所以很关心现在的娱乐文化,讲到央视春晚,她写道,看到主持人倪萍的身影,我想很多观众条件反射地眼眶就湿了,套句李宗盛的歌词,“她总能平白无故地,让人难过起来”。当然,央视制造的催泪大姐大,叫人难过的事情总是正面的。毛尖就有这样的聪明,莫名其妙引一句李宗盛的歌词进来,奇妙又好笑。

书中还有一些她对中国电影现状的评论:自然,红地毯上的剧组,我们总有一半没有听说过。但是,中国电影的确起飞了。你看,评委会为难啊,这么多优秀的电影和影人,最佳给谁好呢?算了,还是老办法,双胞胎,赵薇、章子怡一起影后,胡军、濮存昕一起影帝,尹力、陆川一起最佳导演,至于最佳故事片,一溜下了十个。计划生育办公室看到了,就说“现在你知道我们开展工作的难处了吧!”

毛尖同时也是个教授,有时候她的聪明诡计遇到学生还真的没办法。她教的是美国文学,有一次布置一篇作业,让学生比较一个中国作家跟海明威。结果有个同学说,在中国作家中和海明威有一拼的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就是……就是痞子蔡。她当时只觉得世道反了,但是,海明威就不能和痞子蔡比吗?请看他的比较:“他们的句子都很短,都有很多句号,他们都是迷惘一代,再有,他们都热爱女性!”后面还有更狠的,有个同学比较了海明威和罗贯中,“因为他们都描写了战争”;比较海明威和郁达夫,说“他们都经历过异国的苦闷生活”;比较海明威和张爱玲的,说“他们都走自己的路,让別人说去吧”。足以证明现在的学生有多么厉害,可是像这样讽刺学生的话也不能讲太多,否则会被人骂,果然书后面就写到学生怎样揭她老底。

近年来毛尖的文章也有了不少变化,这在《乱来》里愈加明显。她是一个在生活和文字上都很有小资情调,爱开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的人,但在学术思想上却倾向于新左派。两者之间该如何协调?如何既在新左派的号召下关注弱势群体,又不放弃自己用饭桌上酒酣耳热之后的那种开玩笑的态度去写东西?在这本集子里,每当谈到社会现实,她的玩笑就会变得有点隐晦,而在完全不开玩笑的时候,她的文章写得才真是叫好。

比如《民间爱情》:帮我带孩子的顾阿姨,五十几岁,腿脚不是很灵便了,而小孩却到了草上飞的阶段,于是,另外找了年轻的阿姨来替她。作为一个新左派,你就这么炒一个阿姨,于心何忍呢?后来,她一直写她看到这个阿姨怎样骑车,怎样在喷水池边眺望街景,怎样坐在她家楼下门房外面织绒线,而保安则帮她把绒线放出来。

《乱来》所谈及的事物不是因为分明而可笑,而是因为太过分明而可笑。而那些最可笑的人物多半都由她的朋友出演,朋友们也借此获得了比现实生活更戏剧的人生,他们甚至希望自己真的有那样电影式的遭遇,以便和这个绚烂的时代保持平衡。

(主讲 梁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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