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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霜九月,枫叶将红未红,我们走在去齐国的官道上。三个人各揣心腹事,一路话语寡淡。车出成城,过阳关,折向东,抵梁父山,溯洙水北上,就进入了夹谷地界。山道两侧的景致,渐次变得凌厉起来。阳虎说:“这就是齐国了。”
洙水在鲁国境内处于下游,河面宽阔,水势平缓;夕阳西下时节,河滩上芦花摇曳,碎影迷离,适于野鸭和白雁夜栖。而在齐国,洙水却湍流激荡,声若吼兽;两侧河岸如刀削斧劈般险峻,一眼望出去,让人目光跌宕,兀自生惊。河畔坡陡路窄,我的马任凭鞭哨在头顶噼叭炸响,依然不肯放步急行。
临出发前,我抽空去找了南宫敬叔,告诉他,阳虎突然要给孔丘办成人礼,而且还是出国,去齐国。我说:“我劝孔丘不要去,他不听我的。这事我是搞不懂了,你帮着参详参详吧。”南宫左思右想,同样不得要领,最后认同了我的担忧和怀疑:阳虎可能有什么阴谋。
齐国的道路,比鲁国的宽两尺不止。我的马车只能骑住一道车辙,另一个轮子,不得不颠在坑坑洼洼的泥石路面上。马车忽高忽低,我们想坐牢,必须用屁股死死巴住车厢板,极为辛苦。阳虎到底会有什么阴谋呢?难不成他想把孔丘当奴隶卖掉?在我们鲁国,拐卖人口可是重罪;相反,如果你在别的国里发现有鲁人沦为了奴隶,倒可以替他赎身,花掉多少钱,回来找财政部报销,还有奖励。最让我不能理解的是,阳虎居然知道孔丘的生日。我原以为,颜征在死后,这世上替孔丘记得生日的人,只剩下我一个了呢。
其实一进今年头里,我就跟我爹说好了,要和孔丘一块办成人礼。孟皮毕竟是半路的哥哥,没法指望他给孔丘张罗大事。我和孔丘,生日没差上一个月。我怕他难过,还做出牺牲,准备把成人礼凑到他生日那天。因此,我过生日时,我爹只是守约把红缨大鞭交给了我,没做旁的安排。可是,现在,阳虎要给孔丘办成人礼,那我怎么办?让我爹给补一个是不可能的。这么着,我不是一辈子都没法成人了吗?
阳虎说要雇我赶车去齐国时,我乐坏了,没想到刚把鞭子攥到手,第一单生意就找上了门。而且还是出长途,去齐国。我爹赶了一辈子车,这样的好事都没摊上几回。可一听说是给孔丘过成人礼,我登时傻眼了。我一遍又一遍地提醒孔丘,别中了阳虎的圈套。但我发现,确证喜翠的死讯后,孔丘好像变了个人,突然对一切都无所谓了。孔丘说:“有圈套我也不在乎,大不了是个死,还能怎么样?”
按阳虎的意思,我们要到夹谷城才休息打尖。可日悬中天的时候,我的马已经流汗了,于是我强硬地要求,在赤坂歇晌。我爹说过,人见汗没关系,马见汗一定要歇。阳虎人虽霸道,但有一点好,他尊重专业人士的意见。我们选定路边一处荫凉,停车饮马。吃过随身带的干粮,阳虎扔给我一串铜贝,派我去赤坂一家门脸宽敞的客栈换钱。
我扛着一捆齐国刀币从那家客栈慌慌张张跑出来时,孔丘吓了一跳,阳虎也斥责我:“干吗呢,让你换钱又没让你抢钱!”我心说,我还敢抢钱,如果不快点跑出来,都怕那些齐国人抢我的钱!我问阳虎:“齐国人的嗓门儿怎么这么大?换个钱,又不是换老婆,咋弄得跟吵架一样?”阳虎笑了,眼角瞄着孔丘对我说:“所以嘛,要带你们出来,看看各国的风物,长长见识。”
我们把那一捆刀币按到地上,边数边欣赏。阳虎感叹道:“看看人家,连钱都弄成兵器的模样,难怪咱们总也打不过他们。”听着阳虎语气里的无限仰慕,我发现孔丘眼底有鄙夷一闪而过。待到阳虎去洙水河边小便的工夫,孔丘批评道:“连个钱币都铸成凶器的模样,难怪齐国人那么凶蛮无礼没教养。”
我比较同意孔丘的意见,刚才去换钱,齐国老板的粗声大气吓到了我。但是说实话,齐国刀币的样子我喜欢,实在比我们的铜贝有型有款。刀币上有六个字,我只认识其中三个,齐,长,货。我问孔丘:“这些字什么意思?”孔丘说:“齐造邦长法货。齐,齐国;造邦,建国;长法,永世流传;货,就是钱了。”
日影西斜时,我们赶到了夹谷城。阳虎还要走,我留了个心眼,问:“前面还有宿头吗?”阳虎说:“有,不过得赶点夜路,到长勺。”我说不行,第一,路不熟,夜行容易走岔道,走岔了不如不走。第二,怕遇上强盗。我们又不是当年那些找死的史官,他们不怕强盗,我们怕。齐国人这么凶悍,只怕他们的强盗不止抢钱,还要砍人。
阳虎脸上有点难看,问:“你说了算我说了算?”
我马上服软:“你是东家你说了算,听你的,你说咋办就咋办。”
阳虎想了想,说:“我决定了,住下。”
阳虎支使我去买酒,我掂着两块刀币,边往外走边开玩笑:“感觉好像拎刀去抢酒。”可没到一泡尿的工夫,我就像一阵风似的跑回驿馆,拉起孔丘往外走。阳虎训我:“又怎么了,真有人抢钱?”我壮着胆子把阳虎也拉上了,说:“快走,跟我去看热闹!”
我给他们讲,刚才,就在酒铺门口,我看见两个大汉,一个胖子一个络腮胡子,每人买了一坛酒。看起来,他们好像并不相识,走个对面,胖子问:喜欢喝酒?胡子说:当然。胖子说:一起喝点?胡子说:喝就喝点。于是,他们两个在路边席地而坐,对饮起来。我看他们豪爽,就凑过去,想蹭两口酒喝。但是,他们根本没留意到我。胖子说:这要是有点下酒菜就好了。胡子说:那还不容易,我这儿有刀,来,你割我身上一块肉,我割你身上一块肉,咱们边吃边喝。我以为他们是在开玩笑,没想到,胖子接过刀,直接就在胡子大腿上剜下一块肉,塞进嘴里,叭嗒叭嗒嚼了起来。胡子疼得牙缝丝丝响,可还是谈笑风生的,捧起酒坛,喝了个痛快。然后,他在胖子大腿上,也片下一块肉来。
阳虎和孔丘根本不信我的,阳虎说:“你发癔症了吧?”转身要回驿馆。我都快急哭了,硬把他们拖到了酒铺门前。但见那个胡子,正捋着自己的袖子,指点胖子顺茬下刀,剔他小臂上的肌肉。血光迸现处,一条红肉颤巍巍地拎在了胖子手上。胡子说:“这块肉好,有咬头。”孔丘和阳虎目瞪口呆,怔在当场。街角,偶尔有齐国人施施然走过,却未见有谁像我们一样围观。他们对这样的场景,可能早已见怪不怪。胖子摇摇头说:“生吃,还是不够香,应该拢堆火烤着吃,再加点盐,就更入味了。”
阳虎骇然,一脸惊恐地拉上我们就跑:“快走,这儿太邪气了,快走!”
我们到底贪黑上路了,阳虎一口气缓过来以后说,不管怎么样,他还是羡慕齐国人,他希望鲁人也能这么生猛。他主张,鲁国男子应该多娶齐女,这样,齐人的精气神就能传给鲁人后代。阳虎连声感叹说:“都说齐国民风强悍,这回真见识了。除了齐国,恐怕哪儿也找不到敢这样喝酒的人。要是上了战场,谁能打败这样的兵士啊?”
孔丘则说,当年,周朝初定,鲁封给了周公,齐封给了姜太公。周公派儿子伯禽治鲁,三年后才汇报成果。而姜太公五个月就报告说已治理完毕。武王奇怪,为啥齐鲁差别这么大?周公说,姜太公只注重选官吏,能推行政令就好,因此齐国民风粗鄙,人民多无知。而鲁地普遍实行礼治,要等三年才能看出效果。姜太公听了周公的议论,反驳说:鲁人是要比我们齐人文明,但是,你看吧,后世,鲁国肯定受齐国欺负。周公则回了一句:可是,你只重能力,不管德行,早晚你们齐国会被外姓人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