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了两年前的史官,他们给孔丘摸骨时,为什么脸色会突然惊变,莫不是已经预见了孔丘的未来?有一个词平时总挂在孔丘嘴边,克己复礼。可是,我发现,礼现在好像管不着他,而是为他所用的武器。
南宫敬叔告诉我,听他爹说,孔丘这一跪,让国君姬稠想起了孔纥当年的功劳。关于孔纥的身份,梨叶说对了,他的确是个武将,力大无比,一身忠勇。有一次,鲁国和邻国打仗,半数兵马被诱进敌城,城门却突然下落,眼看着要被关门打狗。是孔纥,一个人就把城门托了起来,放城内的兵马返身逃脱。南宫突然一指秦商说:“当时被困在城里的,就有你爹。要是没有孔纥救你老爹一命,今天就没你了。”秦商吓得一缩脖子。
孟皮客气地送走阳虎,紧了紧手脸,规规矩矩地给颜征在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一把搂住孔丘,哭道:“好兄弟,你这是何苦!”
至此,我才彻底明白,原来,孔纥连生九个女儿之后,先娶一个妾,生下了孟皮。可是孟皮天生跛脚,没法承继身份和完成祭祀,所以才有颜征在和孔丘这一档子事。后来听我娘讲,颜征在不止一次说过,离开孔家,日子再苦,她也没后悔过。孔家大妈施氏不是一般的狠毒,如果没搬回来,说不定她早像孟皮他娘那样,被施氏折磨死了。
孟皮涕泪交下地说:“我是你的亲哥哥呀,孔二。其实我老早就想跟你商量这件事儿了,可你从来不理我。没想到,你娘走得这么早。要不然,咱们自己家的事儿,关起门来什么不好商量,还用得着惊动外人,惊动国君吗?”
孟皮说:“好兄弟,这个身份真那么重要吗?我还真不知道你这么在乎。现在,士人已经不像以前那么金贵了,你看,我不是也得卖瓜子?”
孟皮说:“如果知道你想要这个,我早就给你了,可是你也不理我。”
孟皮说:“好兄弟,你不能把人想得那么坏。你把人都想得那么坏,以后怎么活人呢?”
我注意到,孔丘在孟皮的怀里流泪了。
施氏现在又老又病,已经瘫在床上,不能管事了。因此,孔家的事情,孟皮做主。孟皮告诉孔丘,颜征在不仅可以葬在孔家墓地,而且还可以跟孔纥合葬。孟皮郑重地说,孔丘承继了身份,母由子贵,颜征在有权享受正室的丧葬礼仪。
用我娘的话来说,这么安排,也是欺负施氏没生儿子。但是,谁让她平日里那么恶毒来的呢?我娘抹着眼泪说:“报应啊,报应。”
孟皮建议,当天就出殡,孔丘点头同意。这时大家才发现一个问题,孔家的墓地好找,就在防山脚下黑松林里,可是,孔纥的坟具体在哪个位置,却谁也说不清了。鲁国风俗,坟是平的,年深日久,容易被荒草埋没。而且,孟皮从没去祭祀过。就算能找到当年帮忙下葬的人,也未必记得准确方位,毕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最后,还是我娘出面,帮忙找到了孔纥的坟。我很奇怪,她怎么会知道?我娘说,孔纥是个骚老头,专门欺负小姑娘,在一次秋社时,曾埋伏在树林里对她动手动脚。我跳了起来:“那我不也成孔丘的兄弟了?”我娘说:“他没得手,你还是你爹的种。”所以,我娘上山采野菜时,经常往孔纥的坟上浇尿泄愤,时间久了,那块地皮的野草长得格外黑绿肥壮。
我娘叮嘱我说:“这话可千万不敢跟孔丘说。”
青烟袅袅,乌蝶翻飞,颜征在终于入土为安。孟皮带领仵作和帮工去吃酒,孔丘要我陪他在墓地守一会儿。人群散去,墓地清寂阴沉,孔丘到底号啕痛哭了小半个时辰。我娘一直陪着我们,她搓着手说:“这下好了,这下就不坐病了。”我娘是个哭派,我爹犯了错,宁可让我娘暴打他,也不愿意让她哭。我娘真哭起来,声动二里开外,让我爹无处可躲无处可逃。
孔丘哭够了,我们要去酒铺与孟皮他们会合。临走前,我突发奇想,对孔丘说:“以后你想来祭拜,可能还是不好找,咱们干脆起个坟头做标记,怎么样?”
孔丘赞同我的想法,他亲自动手,在他爹娘的墓上垒了一个方形的坟头。我说不行,方形的倒是好看,可下雨容易把边边角角冲坏了,做成圆形的,才防雨。
不出一个月,季孙意如家有一个丫环突然去世,请孔丘给相礼吹喇叭,孔丘也给她的墓起了坟头。从此,人死后留坟头的习俗,就在鲁国慢慢流行起来。
9
鲁国的公学,简直就是个流氓窝。漆雕开告诉我,他常听他家茶铺里的客人说,孟何忌和闻卯在公学里都算是文明人,季孙家的公子季孙斯和叔孙家的叔孙武,那才叫横行霸道,他们都敢逼孔丘吃屎!
季孙斯的跟班里,还有什么四大恶人,十大打手。其中有个急先锋叫公山不狃,个头不高,却一肚子坏水。欺负孔丘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小碟开胃菜而已,他连公学教师晏平仲都敢祸害。有一次,他往晏平仲的雨鞋里撒了一长泡尿,之后把鞋摆回了柜子顶上。等到下雨天,晏平仲伸手去拿鞋,哗一声被浇了满脸的尿。在这样的公学里,什么好孩子也都被他们带坏了。
因此,曲阜人现在最熟悉的一个场景就是,夕阳西下,映衬一个瘦高的身影,扛着一大卷竹简,大步流星地从公学里冲出来,身后,一群少年向他起哄,抛石子。这就是孔丘散学回家了。
有时候,我赶羊路过,会陪孔丘走一段,替他扛竹简。那些竹简真沉,空手走一大段路了,孔丘还直喘粗气。问起在公学里的境况,孔丘说,他们骂他,他就当听不见。他们打他,他就跑,不让他们打第二下。公学有年俸,够他一个人吃喝了。最重要的是,有书,随便读,晏平仲还准许他带回家,他知足。
现在,季孙家所有的活计都不用他做了。他有了身份,也不好再干那些粗活。可是,他不能出入季孙家,也就没有机会见到喜翠了。我知道,对孔丘来说,这可能是最难过的。
要在酒后,我才敢小心翼翼地和孔丘谈起喜翠。我第一次问他,那天和他约会的人是不是喜翠,他说,不是喜翠,是淡云。我从来没听说过季孙家还有女儿叫淡云。孔丘说,这是他给喜翠起的名字。喜翠的娘原来是季孙家的丫环,怀了喜翠以后,才被季孙意如收为小妾。因此,喜翠在季孙家一路长大,从来没有人特别留意过她。饭桌旁没她,不会有人想着问一声。有她,也没人嫌她吃得多。她就像一株野草,一个影子,更像一抹淡云。孔丘往天上一指,一只鹞鹰正飞过悬铃木树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而湛蓝的天空中,却有几抹淡淡的云,既不遮阳,也不下雨,似有似无,可有可无,正如喜翠的命运。可我知道,这样一个寂寞的生命,却曾实实在在温暖过孔丘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