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五志于学(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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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上午,孔丘一直在白玉兰树下发呆,眯着眼睛打量叶缝间的太阳,都忘了铺上那块从不离身的土布。孔丘怕虫子,怕蚂蚁。有虫子爬到他肩头袖口,他会像女娃一样跳脚尖叫。这是秘密,只有我知道。如果有旁人在场,他不叫,他咬住后槽牙,死死地瞪我,我就知道他摊上麻烦了,需要帮助。

现在,我远离孔丘和白玉兰,与羊群呆在一起。流云之下,羊只在安闲地吃草,看似不经意地躲开金盏菊和南蛇藤,在萱草丛中穿行。斜坡之上,微风正掠过高岗,大片的苜蓿花染紫了羊羔的蹄子和尾巴。在所有的花当中,我最受不了白玉兰,那肥厚白腻的花瓣,总让我不由自主想到女人屁股留在床铺上的浅窝,身下不听招呼的地方就会变粗变硬,涨得我心里凄惶。

孔丘招手让我过去,他说:“我想去吹喇叭。”

我没接茬,要是我,就不去。天天和死人打勾连,我怕做噩梦。孔丘的姥爷一直要带他去葬礼上学吹喇叭傧相,孔丘想去,他娘却死活不答应。为这事,他娘不知打他多少回了。孔丘不怕死人,他说死人躺棺材里任人摆布,没啥好怕的。是他娘嫌吹鼓手抛头露面,照一般人看,比放羊还低贱。

孔丘说:“我不想放一辈子羊。”

我提醒他说:“赶车呀。”

他明白我的意思,我们不用一辈子放羊的,再过几年,就能赶车了。赶车是最时髦的工作了,大鞭子一甩,马蹄生风,车轮滚滚,何等威风凛凛!在街边妇女和孩子的惊叫声中,我都来不及看清她们的模样,就已飞驰而过。我爹答应我,再等三年,行过成人礼,他就把那杆红缨大鞭传给我。不磨刀时,我爹还真是个好爹,知道我哪块肉痒痒。

孔丘起身铺好土布,歪在上面继续发呆。他想吹就吹吧。为死者鼓乐能学到不少礼仪,大小算个儒士,他看重的,肯定是这个。但有一样,不知孔丘想清楚没有,羊一天不放也不行,我们就能天天挣工钱,人可不是每天都死的。赶上淡季,一个月死不上一个,全家就得饿肚子。孔丘的姥爷,就这么饥一顿饱一顿过了一辈子。

风吹玉兰,花瓣拂过孔丘的脸,他突然起身,手搭凉棚向西边山梁望去。官道上,正走来三个人。我远远地打量,一个是瘦子,一个是胖子。走近了,另一个人中等身材,不胖不瘦,却满脸愁苦。

那三个人拐下官道,趟着齐膝深的蒿草来到我们身旁。瘦子拱拱手招呼我:“少年,请问一下,你们都城还有多远?”

我说:“不远了,你顺我的手看,那就是城楼。”

三个人向曲阜城方向溜了一眼,之后一屁股坐下来。胖子说:“给点吃食吧,饿坏了。”

我和孔丘宿醉过后,正没胃口,就把煎饼全给了他们。我问:“客人从哪儿来?”

瘦子说:“从周来。”

我说:“路这么远,不带干粮?”

瘦子看看我,又和胖子对望一眼,吃吃地笑。最后,连那个满脸愁苦的人也咧开了嘴,三个人一起哈哈大笑。瘦子问我:“强盗打劫还要带上儿子,这是你们鲁国的风俗吗?”

我望向孔丘,他也是一脸不解。我说:“没听说过。”

瘦子说,他们一进鲁国地界,就在五道岭被劫了。强盗是一个黑脸大汉,络腮胡子,从棠槭林子里跳出来,手挺一把大砍刀。强盗声称,只要乖乖献出财货,他不害人性命。胖子感叹道:“到底是鲁国,盗贼也这么讲礼。”最绝的是,强盗还领着一个七八岁的娃娃。那娃娃头上插着公鸡毛,腰里拴着一长串猪牙,比他爹还凶。娃娃负责给他们搜身,胖子好奇,动了动他腰上的猪牙,结果被他一棒子打倒在地。

我说:“你们三个打不过他们两个?”

胖子说:“他们有刀。”

我说:“你们不是也有剑?”

瘦子一笑:“这是装样子的。”

他拽过腰上的长剑,用力一拔,手里却只有剑柄,没有剑身。瘦子说,在周都洛邑,专门有人做这个生意,很多人嫌真剑太沉,就买这种假剑。愁苦补充道:“还便宜。”

我问:“你们被劫什么了?”

瘦子说:“马,钱,干粮,全劫了。”

胖子说:“那个小强盗,抢到了大饼就啃,他爹使劲瞪他,他也不理会,一定是饿了好几天,连强盗风度都顾不上了。”他们又哈哈大笑了一回。

这三个人真是怪,被强盗劫了,还有心思笑。我猜,他们肯定是大富商,失点小钱不在乎。我问:“客人贩什么货品?”

瘦子说:“我们不贩货。”

胖子说:“我们是史官。”

我知道史官是干什么的,孔丘给我讲的故事,就是他们写下的。我马上回头看孔丘,正如我所料,他盯着他们,眼睛都直了。

我说:“俺鲁国没有史官吗?”

胖子说:“原来有,现在没了,被你们的混蛋国君杀了。”

我吓得差点伸手捂住自己的嘴,他怎么敢骂我们国君混蛋?这是死罪。孔丘给我讲过,周礼上这么写的,谤君,车裂。他们从周天子脚下来,这么出言不逊更是不该。我爹磨刀想捅我是他的不对,可要是邻居因为这个骂我爹混蛋,我一定会跟他拚命。不管啥时候,都是这么个理儿。我决定恶心他们一下,就说:“对了,前些日子他是被杀了,人头挂在南城门,我们都去看了,孟何忌还往他嘴里抹大粪了呢。”其实那天看的死人头是不是史官我也不清楚,而且抹大粪的人不止孟何忌,还有我一个。

三个人脸色一变,尤其是瘦子,马上被煎饼噎得喘不过气来。他把脖子伸得像鹅一样长,干张嘴说不出话。胖子急忙向我讨水,我幸灾乐祸地说:“今天忘带了。”半晌,瘦子挣扎着把煎饼咽下去,拍拍手里的碎渣,越过我的肩头,盯住孔丘,上下左右地打量。

孔丘呆坐着在我身后,脸色煞白,一头是汗。

瘦子起身,对孔丘说:“少年,来,我给你摸摸骨。”他伸出鸡爪子,捏了捏孔丘的太阳穴,又在后脑摸了半天,先是一喜,后是一忧,之后对胖子和愁苦说:“你们也来摸摸。”三个人在孔丘的脑袋上忙了好一阵,之后交换了一下眼色,不再言语。

他们已经拐下山岗了,我才反应过来,他们连一句感谢的话都还没说呢。我冲着他们挥了几下拳头,以示抗议。孔丘的脸则正在慢慢地恢复血色,望着他们的背影冒出一句话来:“这三个人里,肯定有人能当我的老师。”

傍晚时分,我和孔丘把羊赶回季孙府,正要分手回家,冉伯牛跑来说,今天宫里杀人了,人头挂在南城门。说实话,除了春社和秋社,我们平日的娱乐活动太少了,宫里杀人可是大节目,一年也碰不上几回,说啥也不能错过。

在跑向南城门的路上,孔丘猜,一定是那个强盗。周天子派来的史官他也敢劫,他是不要命了。我同意孔丘的看法,但我比较关心强盗的儿子。如果他老爹被杀,谁养活他呢?真想看看那个小强盗,头插鸡毛,腰挂猪牙,一脸怒气,这副样子,肯定比闻卯和孟何忌好玩。

南城门口挤满了人,季孙宿率领一队兵士高举火把,夜空被照得一片通明。打远处就能看到,我老爹正和贩羊的沈犹斗嘴。他们是一对离不开的冤家,为个鸡毛和蒜皮谁沉谁重也能吵干二两唾沫。现在有死人头可看,他们肯定兴奋得裤裆精湿了。孟皮也在那儿,跪在一棵矮紫杉树下卖瓜子。看起来今天生意不错,他忙得满头是汗。见我们走过,孟皮讨好地冲孔丘笑,孔丘给了他一张冷脸。我们小心地闪过我爹,挤到城门下,仰头向门洞上方望去,一颗人头正随风摇摆,我和孔丘同声惊呼:“是他!”

正是今天和我们说话的那个瘦子史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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