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0年12月—1691年3月(2)

   爸爸的声音向石头震落那样低沉。“做个乖孩子,莎拉。要好好的。”然后是一阵停顿,接着出现了缰绳挥动的声音,没再说一个字,爸爸就拉着马车走了。我站在那儿看着他沿着刚才开辟出来的车辙朝安多佛驶去。月亮已经落到树后面,因此看不见屋顶,只有一小片昏黄的长方形光返照在暗墙上。我的两个膝盖僵硬得很难动弹,脚简直是在雪地里拖行,行李则抱在胸前。院子外的林子里,传来树叶的沙沙声和树枝折断的声音,好像有个东西正蹑手蹑脚地靠近。门依然开着,我还站在房子外面。过了很长时间,有个女孩过来站在门口。她穿着白色的宽睡衣,带着帽子,头发顺着肩膀披下来。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莎拉,过来。外面冷。”但我动不了。我周围的空气变稠,我的身体已经僵硬,就像陷在玻璃里的碎木片。她像幽灵一样向我靠近,光脚踩在雪地里,手伸向我。我认出是我表姐玛格丽特,她比我大两岁,但我俩一样高。她的头发如乌鸦般黑,身材非常苗条,尖尖的下巴让她看起来像个小妖精。她既没有笑,也没有开口说话。她只是向我伸出胳膊,轻轻地拉我,我们俩在门口撞在了一起。
  
  我进了门,裙子和围巾因为暖和而透着白气。哈娜已经在玛丽姨妈怀里睡着,嘴里啃着一块在糖水里浸泡过的布。我希望他们有头奶牛,这样小宝宝早上就有奶喝了。草垫子已在壁炉旁放好,壁炉刚刚添了柴火,玛格丽特领我过去。很快,他们用厚毯子把哈娜和我裹起来。伴随着玛丽姨妈的悄声低语,睡意很快向我袭来,她说,我们要单独睡几天,和他们分开吃,直到确定我们没有染病为止。她没有说,如果我们染上了天花该怎么办。
  
  接下来,哈娜和我在玛丽和罗格·图萨克的家过了两天受限制的日子。我们在壁炉边吃饭和活动,但仅限于待在一臂远的距离之内。我想让哈娜靠紧我,甚至把我的洋娃娃也给她玩,但她就是安分不下来,挣扎着要跨到外面去。尽管有这些限制,玛丽姨妈有时候还是会过来拍拍她的头,逗逗她的小卷发。然后,哈娜就又开心地在屋子里蹦跳。她的可爱滑稽经常把姨夫逗得哈哈大笑,他会情不自禁地轻轻抚弄她的小脖子,然后再嘘地一声把她赶回我怀里。
  
  当日影渐渐变暗,夜幕降临时,我就像一个入侵的幽灵坐在那黑暗的角落里,跟踪着屋子里的一举一动。从我眼皮底下,我可以看到我的两个表兄妹,玛格丽特和她哥哥亨利,正轮流地观察着我们。亨利十三岁,人又瘦又黑。在我印象中,他总是鬼鬼祟祟的,干些偷偷摸摸的事,经常乘着姨妈不在的时候,捅捅哈娜,或让她掉下来。有一次,他以为就只有我们俩在,偷偷地爬到我身后,使劲拽我头发,疼得我眼泪直流,但我没吭声,我等着。第二天早上,他发现小便桶翻倒在他鞋子上。
  
  姨妈也很黑,跟妈妈一样黑,但她长得像我外婆。我妈眼神里总有一股不屈服的倔强,玛丽姨妈的眼睛即便在笑的时候也透着愁绪,这给了她一种温柔和甜蜜忧伤的气质。我妈曾说过玛丽姨妈曾连续失去过三个孩子,都是在三个月还没发育成熟的时候就流了产。
  
  罗格姨夫跟爸爸没有一点相像。他中等个,偏瘦,有一双农夫的灵巧的手。他额头很高,额骨突出,因为发际线很靠后。他屋子里有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那么多的书和小册子。他有一本很古老,容易用拇指翻阅的圣经,英克里斯和科顿·马瑟的著作,种植和播种方面的年历,还有一些印在很薄的羊皮纸上的小册子,讲殖民地的新闻。他经常笑,这点实在是太明显了。但他身上最显著的特征是,相对于我爸的沉默,他始终在说话。他可以从早晨起床开始说,一直说到晚上入睡时。他在吃饭的时候说,在做家务的时候也说。应该说,姨夫似乎从来没有独自磨快一件农具,或做好一副皮革马具,总是半途交给亨利把活做完。好像手工活这种苦差事会影响他编故事的能力似的。我记得看爸爸劈开牛皮,缝好一个新犁具的时间,姨夫只在支架上扣了一个皮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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