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 早 春(4)

  1993年 早 春(4)

    “她是个可怜的女孩子。”

      阮菁把建豪对她所说的,关于夏吹和小米之前在上海的生活,对简影重新描述了一遍。那个周末,她们商量好了约兄妹俩和建豪一起去逛贵族街。简影怕他们找不着,就先约了阮菁在星巴克等他们。

    “这么说,你打算放弃?”

    “建豪高中时就爱上她了,而且爱得特蠢特拗,你说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公平竞争呗!你不是一向豪言壮语挺来劲的吗?关键时候就没辙啦?”

    “不行,我觉得对手太强,搞不定,万一弄巧成拙,我和那头猪就连朋友也做不成了。”

    “为什么搞不定,我看她干干瘦瘦的,没什么实力。”

    简影觉得没道理,哪有不战而退的?

    阮菁认真地摇头:“我一眼就看出来,这女孩身上有股奇异的、令人臣服的力量,就藏在那副瘦弱的骨架里面,外表越单薄,那股力量就越强大,就好像沉没在海底的宝藏,看不见摸不着,可你就是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你有没有仔细看过她的眼睛?我从来没见过那么清澈的一对眼睛,让我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没穿似的,那种灵气让人喘不过气来,我敢说,她一定是个极有才华的人。”

    “不是才华,是邪气,我觉得她挺邪乎,根本就是个怪胎。”

    简影对小米的厌恶完全没有道理。

    而事实上这几天,当她亲眼目睹小米和夏吹形影不离地出现在校园里时,竟然也有那样的感觉,甚至,比阮菁更强烈。

    她认为小米非常特别,她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美。那种美之所以独特,是因为它太苍凉,苍凉得让人动不动就想哭。尽管如此,她表现出的气质还是那么强韧,不知不觉更增添了美丽的悲剧性。

    这样的美,看上去似乎和妖艳沾不上边,实际上远比妖艳更蛊惑人。

    小米深藏不露的美一旦和夏吹的忧郁混合到一起,就显得尤为融洽——一种近乎完美的融洽,以至于,他们站在一起说话的时候,简影看着看着就会迷茫起来。

    他们不像兄妹,像情人。

    这个念头让简影感到毛骨悚然。

    “不好意思,让你们等那么久,这儿我不太熟,差点迷路。”

    建豪满头大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夏吹和他妹妹呢?”

    “在后面,我先跑来就是怕你们等急了。”

    这时,夏吹和小米走进来,一前一后,隔着一小段距离,可是,简影却有种两个人重叠着一同闪进来的幻觉。

    “恐怕逛不了了。”夏吹没坐稳就对简影说。

    “为什么?不是说好的吗?”

    “问她。”夏吹指指小米,“她早上才告诉我,买的是今天下午三点多的火车票。”

    “这就要走了吗?”

    简影没想到会这样,心里却偷偷地溜出一口郁气,一下舒畅了起来。

    “是啊,真对不起,辜负了你们一片好意。”

    她友善地笑着,看不出任何依依不舍的情绪。

    “你要走了么?真的要走了么?”阮菁兴奋起来,眉开眼笑地追问。

    “人家要走了,你很高兴吗?”建豪板起脸来对她吼。

    “哪有,我们刚成为朋友,我是舍不得她。”

    小米觉得她掩饰不住偷乐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猪豆你放心,阮菁第一舍不得的人是你,第二才轮到我。”

    “猪豆?这个绰号有个性。”阮菁戳戳建豪的脑袋,“你瞧,我就说你是猪,你还不信。”

    “猪豆是你能叫的吗?”建豪赶紧甩掉她的手。

    “我最讨厌男生对喜欢自己的女孩子粗手粗脚凶巴巴。”

    小米轻描淡写一句话让建豪一脸尴尬。

    “猪豆,你不仅嘴巴油了,连性格也越来越没水准了。”

    “对对对!他就缺个人踏踏实实地骂他一顿。”

    阮菁开心地抓住小米的手:“我不知道你是站在我这边的,我开始喜欢你了。”

    “我也喜欢你。”

    “为什么?”

    “因为没见过比你更率真更可爱的姑娘。”

    “那你喜欢猪豆吗?”

    阮菁觉得小米够大方,索性敞开性子和她单挑。

    “喜欢。”小米如实回答。

    阮菁的脸立刻拉长了,建豪刚想雀跃,小米又加了一句:“就像喜欢夏吹那样。”

    “你是说,只把他当哥哥?”阮菁的眼睛闪闪发亮。

    “没错,而且比起夏吹还差得很远,因为我和他可没血缘关系。”

    建豪深受打击,一个劲儿地叹气。阮菁高兴极了,她没想到小米会对她那么坦诚。那一刻,简影的目光突然和小米交汇在一起,同样地,简影从她清澈的眸子里看到了无数的信任和嘱托。这女孩子实在太聪明了,短短几句话就把她们先前讨论的烦恼和她自己内心暗藏的困惑解除了。

    简影瞥了夏吹一眼,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独自古怪地郁闷着。

    夏吹提前回去拿行李,然后送小米去火车站。建豪心情不好,和阮菁、简影稍坐了一会儿就先行离开了。

    回家的路上,简影奇怪地瞪着乐不可支的阮菁,搞不懂她怎么那么傻。

    “有什么好高兴的。”她斜睨着她的脸。

    “难道你看不出来她有多厉害吗?她故意刺激钟建豪,好让他对自己更着迷。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这个道理你到底懂不懂啊?”

    “我觉得她光明磊落,特有种,输给这样的人,我阮菁一定心甘情愿、心服口服。”

    “神经病。”

    简影忍不住用上海话骂。

    “简影。”

    阮菁突然走到她面前,皱起眉头。

    “我发现,你是个很小气的人。”

    简影怔住了,呆呆地杵在原地。

    她没料到阮菁会听懂那句话。

    夏吹回到家,发现简影已经将房间收拾得差不多了,唯有那块长长的床单没有动,仿佛是刻意留给他的。

    夏吹正要把它从墙上取下来,不知道为什么,简影觉得他拆床单的动作显得特别忧伤。

    小米一来一去,似乎让夏吹的忧郁症变得越发严重了。

    简影从来不曾觉察到,他是如此孤独的一个人,孤独到宁可把自己关在人生狭隘的缝隙里。

    除了小米,谁也走不进去。

    简影受不了这种感觉,她走过去,从背后拥抱他。

    夏吹没有拒绝,而是把身体转过来,将头埋进去,就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知道你很担心,很想把她留在身边,这一切我都了解,可是,你也有你的难处,不是吗?”

    他把她抱得更紧,简影知道他默认了。

    就在这时,公用电话亭的老头在楼下大叫夏吹的名字,说是有通上海打来的长途电话。

    夏吹拿起话筒,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传过来。

    “你是小米的哥哥夏吹吗?”

    “是。”

    “我姓尤,是你母亲的朋友。”

    夏吹想起来了,小米在信上提到过有个男人一直在照顾他们,难道就是他?

    “你怎么找到我的?”

    “你母亲给了我你学校的电话,你的同学又把你家的电话告诉了我。”

    “找我有事么?”

    “小米,来找过你吗?”

    “她刚走。”

    “你是说,她已经回上海了?”

    “对。”

    “谢谢你让她回来,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是她自己坚持要回来的,她说在上海找到一份好工作,下个月就要上班。”

    “工作?什么工作?哦,你是说零工,这两年,她的确一直在打零工。”

    “你说什么?请你再说一遍!”

    尤子蓦地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夏吹抓起外套夺门而出。简影什么也来不及问,只好仓皇地跟在他后面。

    回到火车站,夏吹像疯子一样拨开人群寻找小米,他惊恐的表情让简影紧张得完全不知所措,她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那件事已经严重到了让夏吹抓狂的地步。

    终于,他看见她了,排在检票队伍的最前面,神色涣散,步履蹒跚。他冲过去,一把将她拽离人群,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你这是干什么?干什么!”

    小米用尽全力挣脱他的手,不小心脚底一滑坐到地上,简影跟上来把她扶起来:“夏吹,有话好好说,你把她吓坏了。”

    夏吹迅速地想从她手里把车票抢过来,不料,她的反应还要快,扭打中,车票被拦腰撕成了两半。

    夏吹反复查看手里那半张票,终于发现那上面的日期。

    就是这一刹那,有人掀翻了他心里沸腾已久的那只油锅,灼烧的痛楚一下子遍布全身。

    “这张车票是你刚刚才买的!什么工作!什么高薪!你根本就没地方可去!”

    “你从小就骗我,长大了还是这样,你到底有没有良心?四年前,丢下一本日记把我一个人扔在火车上,这笔账我还没跟你算,现在你又要玩这种把戏了,是不是?是不是?”

    夏吹的思绪回到四年前的那列火车上,那种重复的疼痛让他声嘶力竭,他恨她,从心底里恨,难道她不明白,那个无情无义的夏天,曾经让他失声痛哭到怎样的地步?

    “我告诉你!”他终于停止摇撼她的肩膀,粗暴地把她狭持到自己面前,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对她说,“想都不要想!”

    简影不明白他们怎么了,只看见两颗冷冰冰的眼泪,从小米义无反顾的眼角无声无息地流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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