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 盛 夏(6)

  1989年 盛 夏(6)

    父亲终于在夏吹即将远行的前天夜里去世。

    小米说,父亲弥留时挣扎了很久,眼睛一直怨怒地盯着医院潮湿的天花板,到死也没闭上。夏吹终于见到了父亲,他觉得父亲之所以怨怒是因为他一直没看见天堂到底在哪里,即便是断了气,脸上的表情也很狰狞,仿佛延续着某种惨不忍睹的苦痛。母亲一滴眼泪也没流,很利落地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丧服,把热水倒进脚盆里。夏吹看见她额头上的汗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就像急于摆脱身体里好不容易活跃起来的细胞那样痛快。

    帮父亲擦身时,母亲只许夏吹站在一旁看,仿佛靠近半步就会玷污了什么似的。小米的手在父亲干涸的胸膛上揉搓,就像夏吹替她清理伤口时那样细致认真。

    夏吹无法忍受这个。他从心底里憎恨母亲,还有自己,是他们让小米含苞待放的人生布满了枯萎的荆棘。夏吹希望她能赶快完成这一切,可是,小米的动作慢了下来,老是反复地在一个地方磨蹭。她的长发垂在胸前,无法看清脸上的表情,但是,夏吹还是注意到她一遍一遍抹去的是忍不住滴在父亲身上的眼泪。

    夏吹突然领悟到,小米和父亲之间有着他和母亲永远都无法了解的感情,父亲在病床上度过的无数个痛苦的夜晚,唯一陪伴他的只有他十八岁的女儿。

    那个时候,他们会说些什么呢?说不定除了生命的无奈和死亡的恐惧,他们还说了别的,比如,那两棵树的秘密。

    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父亲的死在小米的脸上幻化成隐性的图腾,那上面刻着夏吹永远无法揭开的故事。

    去北京的那天早晨,他最后一次来到校园的樱花树下。

    盛夏已经过去,树上衍生出若干发黄的叶子。夏吹惊奇地发现那两棵树虽然枝干明显地分叉到两边,根却只有一个,以前因为自行车挡着,所以看不见。他禁不住转过身去,抬头眺望小米曾经站过的那扇窗户,忽然间意识到,每天放学,她站在那里看树的同时一定也看见了他和裴希希推车走出校园的样子。

    下午,去火车站之前他给猪豆打电话,对他说,请你照顾我妹妹。猪豆不晓得夏吹为什么用“请你”两个字,临了让一种即将被遗忘的落寞流转在彼此之间,未免有伤兄弟感情。至于裴希希,夏吹是很想和她说两句话的,可是,自从上次闹翻以后,她就再也没和他在一起了。不管在哪里,裴希希一定很快就能忘记他,也许现在就已经忘记了。可惜,她没机会听见夏吹亲口告诉她,那确是他的初恋,所以他不会忘记。

    跨出家门的时候,小米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母亲把仅有的一张存折塞给他。

    她到底去哪儿了?一路上,夏吹不断思忖着,觉得小米的失踪是对他日积月累的埋怨表示最后的抗议。现在,他坐在一个靠窗很舒服的位子上等待火车发动,窗外有个穿红色马夹的小妹妹调皮地对他做鬼脸,他咧咧嘴,想对她笑,但转眼就看不见了。于是,他决定找本书看看,以便打发漫长的旅途。

    包刚开就掉出一本,夏吹觉得有点眼熟,蓝色缎面有扣子的,是小米的日记本!她为什么把这个放进他包里?他踌躇了一下,还是决定打开看看:

     校园里有两棵寂寞的樱花树,他们只有一条根,所以只能靠仅有的一片泥土相依为命。大的那棵对小的说:“如果你没有水分,就从我的枝头汲取。”小的回答:“如果你失去了养料,就从我的茎脉上摄足。”大的又说:“如果你的叶子枯黄,我来为你遮挡太阳。”

    小的回答:“如果你开花不结果,我愿为你招蜂引蝶。”两棵树就这么彼此支撑着日益茂盛了起来,只是,其中一棵永远都不会去问另一棵:“你,爱我吗……”

     夏吹的喉咙里顿时难以抑制地爆发出响亮的哽咽,泪水疯狂地奔涌出来。火车缓缓地向前移动,车上的每一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聚到同一个地方。

    一个陌生的少年正独自坐在那里放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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