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有一次在黄昏的时候,我们去爬那些土包,奶奶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稍远的地方。我在追逐着一只金龟子,忽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只大狗,那只狗脏兮兮的,眼神昏暗无光,它的尾巴夹在两腿之间,嘴角还流着哈喇子。在大人的讲述中,我知道那是疯狗的标志。我吓坏了,完全不会动弹,稍反应过来之后,立即使出浑身的劲往奶奶的方向奔跑,边跑口中还呼喊着奶奶。我知道,那声音已经分叉,接近于哭腔了,因为恐惧而带来的哭泣,往往就是这样,像干号一般。奶奶转身看见我时,那疯狗离我已经很近了,它四爪腾空向我猛扑过来。就在那一瞬间,我看见奶奶的眼神瞬间便变了,那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的眼神。她突然像被鬼魂附体一样,眼神中充斥着凶悍和疯狂,她朝那只疯狗扑了过去。我听见她的嘴里发出奇怪的声音,声音是那么大,爆炸一般。我看见她脱了鞋,举着那只鞋,砸向了疯狗,又迅疾去脱下第二只。疯狗猛地便愣住了,它似乎被眼前的一切弄晕了。它发现眼前的这人比它还要疯狂,它呜呜地叫了两声,夹着尾巴悻悻然地跑远了。奶奶还在咆哮着,冲着它远去的身影,直到那条疯狗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奶奶才一屁股坐在地上,猛地把我揽了过来。夕阳下,我看见她鬓角的白发被风微微地吹起,她在喘气,大嘴咧着,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她才呵呵地笑了,站起来拍着身上的土,一把把我拉起来,放在她的背上,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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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不清那一段时间奶奶到底住了多久。有一天放学,我在校门口没有看见她,我飞快地跑回家中。一路上,巨大的恐惧伴随着我的奔跑,推开家门,我果然没有找到她。我呼喊着她,开始大声地哭泣。母亲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看我从大哭慢慢变成抽泣时,才开始说话,她说奶奶回山里了。爷爷叫她回去的,不回去不行。我蹲在墙角下,张开大嘴,向着奶奶的床,无所顾忌地又一轮大哭起来。我记得那晚我没有吃晚饭,父亲回来时,我没有搭理他,我继续哭着,所有人来劝我都不管用,直到劝我的人开始生气了,我仍然不理睬他们。我坐在了地上,哭得依然那么洪亮,母亲皱着眉头,口里嘀咕着我刚出生时的情景。我哭累了,便睡着了,醒来时,我发现自己睡在奶奶的小床上,嘴角咸咸的。窗外已是阳光四溢,又一个白天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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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一个梦,醒来怅然若失,半天说不出话来。睡梦中,成年的我从城市里闻到了熟悉的野草焚烧的气息,我顺着气息,沿着一条狭长的路时疾时慢地走着,最后豁然开朗的是,我居然一直走到了童年的大山下。那里金光闪闪,太阳透过薄雾,发出有层次的光晕,一道一道的光柱像探照灯一般打在土地上,有人在田地里焚烧着一堆一堆早已码好的麦秸。烟袅袅地,和阳光混在一起,散发出好闻的味道。我看见奶奶在山腰的地坡上挖地,她还是我童年时的样子,一个矮矮的健步如飞的农妇。她抬头看见了我,我听见她在山腰打着悠扬的号子叫着我的名字——为宝,回来咯,为宝,回来咯。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眼眶湿润了,我穿着城市的衣服,留着时髦的发型,在金色的山腰,搂着奶奶哭成一团。奶奶拍着我的肩膀,喃喃地笑着,我家为宝怎么了,我家为宝怎么了,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哭鼻子。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坐在田埂上看着那薄雾在山风中飘荡,看着奶奶嘴里嘀嘀咕咕,弯着腰收拾地里的野草。阳光透透的,这是一个冬日的清晨,这时四叔和铁牛从山顶上下来了,四叔老了,铁牛却还是个孩子。他们两个人身上披着细细的金光,从山顶下来,山脚下那个当年日本人修的碉堡在薄雾中时隐时现,奶奶又开始哼歌了。铁牛看见我了,他尖啸着跑着,叫着我的名字。我满心欢喜地去迎接他,却发现自己在山路上走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我开始急起来,脑门上急出了细密的汗,这时我惊恐地发现,奶奶和四叔他们全部变成了雕塑,金黄色的雕塑,他们的嘴角还残留着开朗的笑。忽然,整座大山在急速下陷,我整个人似乎都被钉在了土地里,一动不能动。童年时经常去的那个碉堡在眼前最先沉入地下,然后轰隆隆,所有的一切都在急速地下陷,我疯狂地呼喊着,直到我浑身冰冷地啊着嘴醒来在北京的正午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