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风(6)

最后当我气喘吁吁停下来的时候,除了自己急促的呼吸声,我发现什么都听不见了。这时天已经开始黑了起来,太阳甩着尾巴就快要从山尖尖上消失了。我呆呆地坐在地上,一直到我的眼前一片黑暗。就在这时,我的心中忽然升腾起了一片寂静,我发现自己的呼吸开始越来越均匀,还仿佛隐约听见有什么声音在附近开始微微地响起,我竖起耳朵,细细听着,闭上眼睛,开始感受到有东西从四周拥来,从那绿油油的草里,从那奇形怪状的石头后面,从那齐天高的大山顶端,从那黑暗却闪亮的天空中。它们潜行而来,排山倒海。我闭着眼睛,一瞬间浑身像被电流击中了一样,啪的一声倒在了草地上。我感觉有东西在将我温柔地抚摸,覆盖。

很久以后,我明白,那是山风。

30

北京的风其实也很大。很多年以后的一个冬夜黄昏,我开着本田,穿过长安街去东边娱乐。在红灯处,我看见聚散中的人流在狂风中如疯狗一般向路边的巴士拥去。我平静地注视着她们,我看见风把她们的衣裙掀起,长发开始盘旋。

任何一个女人过上五年疯狗般拥向巴士的日子,她的心就将告别这个世界。

我无动于衷地注视着前方,在红灯闪烁的那一瞬间,我猛踩油门。我试图彻底地遗忘她们眉头紧锁的模样,她们让我感觉,生命就像在犯罪。这该死的印象纠缠着我,我把速度踩到极致,却猛然发现它坐在对面来的车上。

对我默然微笑。

31

子夜是容易撕裂的时分。它们的声音在四处影影绰绰,像北风一般沿着窗子窸窸窣窣地潜来。我坐在黑暗中,像一个失语者,久久地凝视着窗外那一重接着一重正在四处游移的黑影。它们在房顶,在大街上,在呼啸的风中,在酣睡的枕畔,鬼魅一般地出没。

我看着。我的它,衣冠楚楚地坐在我的对面。它叼着雪茄,一脸的不耐烦。我摆脱不了它,因为我深知,它是“没头脑”,我是“不高兴”。我们只能是天生一对。

32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灭亡迟早会来。

33

有一段时间,我很喜欢深夜出门。我常常深夜一个人驾车驶向长安街。白天拥挤喧闹的街道,夜晚会变得无声无息。我打开车窗,让风呼呼地吹着,车一直开到香山脚下。我把脚伸到窗外,看着那黑黝黝的山站在我的面前。我抽着烟,默默无语。山呼应着我,它永恒不变。

34

在我的概念中,山就是山,不是丘陵。它必须齐天一样高,必须仰视,必须让你心生敬意。它连绵不绝,却又默默无声,像一个真正的男人一样站立在你的面前。除了震撼,你便是哑口无言。

我常常坐在大青石上,看着山下成片的梯田里长满了齐人高的荒草。风吹的时候,像一波又一波的海浪。那里很早便没有人种田了,从我记事时起,所有的人都在矿里。他们从山的深处挖上来一种称作锑的矿物质。那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它含在石头里,银色,太阳照耀在它的身上时,会发出耀眼的光芒,像一面镜子。我听说,它是造飞机的原材料,我没有考证过。我只知道,人们成批、成批地像老鼠一样往地底下钻,然后把大量的锑堆在家门前,像一座座小坟包。我爷爷常常站在地里,看着成片的荒田,叹着气说,忘了祖宗啊,忘了祖宗啊,有地不种,有地不种。他一个人絮絮叨叨地念着,奶奶在一旁会没好气地说,你念死啊念,不念了会去死啊。幼年的我则坐在田埂上,看着他们呵呵地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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