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风(3)

我住的那个山就是深山老林,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进山了。小到什么程度呢?刚出生几个月吧。我的父母都是钻山打洞的高手,他们四处游荡,在这个幅员辽阔的国家,有人轻轻一挥手,他们就轰的一声把一座山给平了。他们感觉自己无所不能,豪情满怀,但在面对小小的我时,他们却无能为力。因为我一直哭、一直哭,哭到他们整晚、整晚地想死。就连大我三岁的哥哥也恨死我了。因为他只要一靠近摇篮,我就一定会对他大吐口水,吐到他也哇哇大哭为止。父母没办法,只好把我交给了奶奶。终于,在我快满一岁的时候,奶奶就像一个黑山老妖似的从山上下来了。她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抱着小小的我消失在清晨阴雨连绵的茫茫山路上。我妈后来跟我说,我奶奶抱我走的时候,她哭得像个泪人一样,可我一点儿都不相信她的话。我认为这是她老了以后在自我美化。当年的她,长得还是蛮不错的,我看过照片,个子高高,身材鼓鼓的,生起气来走路都带着一股火。我敢肯定,她极其欣慰我的消失。毕竟,我不如哥哥那般乖巧可爱,整天伸着脸让别人掐来掐去的,活活掐成一个电视机形状。所以,在我奶奶抱起我的时候,我奇迹般地没有哭,只是瞪着眼睛看着上方突然出现的那一张脸。皱纹密布,嘴巴奇大,那就是我奶奶的样子。我和奶奶一样,都长了一张大嘴,我伸出手,摸摸奶奶的嘴,再摸摸自己的嘴,然后,我决定了,跟她上山,义无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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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我上山的过程大概就是这个样子。我还记得从我父母当时负责打洞的那个小县城到奶奶家,一共走了三天。最后一天,我记得一直在爬山,汽车顺着山路缓缓地开着,时不时还要从屁股后面使劲地吐出两口白烟来。车速奇慢,从车窗往外看,路边就是万丈悬崖,想看到底的话,连帽子都会给吹了去。我趴在车窗旁,嘴里哼哼着,在奶奶的怀里,伸着头拱啊拱,像迫不及待就要往下跳的一个自惭形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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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长大以后,这个习惯始终改不了,它成了我为数不多的几个秘密之一——我害怕任何危险。我指的危险和別人是不一样的。每当我走到高处时,总会有无法抑制的向下跳的欲望,欲望膨胀的速度极快,如果我站在二十层楼高的窗户旁边,三十秒钟之后就能达到高潮。整个人喘着气眩晕成一摊烂泥,裤子里湿漉漉的。这个习惯还可以类推,比如,放一把刀在我面前,让我全神贯注地看着它,估计有个三五分钟,我也能喘出粗气来。当然,看见极度漂亮的女人我也能喘粗气,但比较均匀。后来我查过相关的书,书上说我这种行为叫自我人格毁灭倾向。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反正我从小就是这么过来的。当我在那一瞬间看见车窗外的万丈悬崖时,内心开始了出生以来的第一次翻江倒海,欲罢不能。要不是奶奶的手死死地拽着我,估计我早就破窗而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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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山上一共待了五年。那五年我究竟干了些什么呢?有时候想起来,会有些模糊。记忆在不断美化自己,成年后的我不断借着各种掏心窝子的机会向人介绍自己的童年,我不断地把别人感动,他们啧啧称赞,沉醉得不可思议。而我,也往往会在叙述完之后,黯然神伤,把自己搞得很像一朵奇葩。以至于在某个酒精狂舞的子夜,我把自己想象成了葫芦娃,光着屁股长在菜地里,生下来便胸口穿着红肚兜,脖子上戴着银项圈,手中还紧握着一把金光闪闪的方天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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