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源想了一下,说意义不意义的我不懂,啥个叫个意思我还是晓得的。跟你掏句心窝子话,我到深圳来主要不是为找这两个钱。主要是想见识一下,看看人家到底有啥子点石成金的门道,是不是人家脑壳子特别聪明,手脚特别能干,哪怕人家特别能吃苦也是值得我们学的唦。看来看去,就看出点意思来了。他说,很简单——把多数人的劳动合理合法装进少数人的荷包包。这一套从前叫剥削,如今叫改革。剥削才能出效益。
赵学尧说,偏激,这话偏激了。
唐源就冷笑,你是不敢承认噢。说罢就进门去。
赵学尧说,你看你看,还没讨论完呢。
唐源说,还有啥子好讨论的?你又不是没长眼睛。你去看看隔壁的宝岛电子,看看那些女工你就晓得啥子叫个剥削。
赵学尧说,好好,我一定去。
他听说过宝岛电子,是家电子元器件公司,因为是流水线生产,工人几乎无需培训就可以上岗,故而工人流动得特别快。有人说宝岛电子老板赚的根本不是产品利润,而是临时工的临死工资。这话有几分真实很难说,但他们每天都在招工却是事实。宝岛电子是村里的“主力黄牛”,每年各种费用要缴上千万,村里对他们另眼相看也十分正常。有好几次,赵学尧看见文总站在写字楼门口对一些哭唏唏的打工妹发脾气,反复说着同一句话:有话到公司去讲嘛,找陈太去讲嘛,找我没用的嘛。这样路过宝岛电子门口时赵学尧就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没进去。 有些信息是明白无误的,用文总的话说就是:上头只要我保护投资环境的,没要我去管你们公司的事情。
既然上头不管,村里不管,幸福开发总公司不管,他赵学尧自然也不好管的。他发现,自己的本意不过是想了解多一些情况,却给打工仔们造成了一些错觉。把他赵学尧当成个替天行道的绿林好汉,显然这对谁都没有好处。赵学尧并不认为自己是个白领,他甚至甘愿把自己看成普通打工仔,不能再普通了,就像路边的砂子。半年的流浪生涯造就了他绝对的人道主义情怀。他的同情心始终在穷人一边,这没有问题。然而当他还无权实施伟大的人道主义的时候,当他还端着老板的饭碗的时候,他能怎么选择立场呢?
这么想着,不觉就把头扭回去看了一眼,不料正撞上唐源冷冷的目光,嘴角还挂着一丝讥讽的微笑,赵学尧顿时如芒在背。
唐源确实是个爱动脑子的青年,有些问题想得还很刁钻,问得你张口结舌。比如他会故作天真地引你上当:赵顾问,现在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对不对?对呀。既然是初级阶段,那阶级斗争在啥子阶段熄灭的?
还有,赵教授我有个问题想不通哎,从前没得多少工人的时候,全国也不过两百万的时候,天天都在喊工人阶级,劳工神圣,咱们工人有力量!现在广东省就有几千万工人,怎么听不到工人阶级四个字了?我们是啥子人?是打工仔,是农民工,是外来劳务工,是来深建设者,就是不叫工人!
这些问题,以及隐藏在背后的更尖锐的问题,显然不是赵学尧能够回答的,他还没这么傻。他只能打哈哈,高挂免战牌,不争论,一心一意谋发展。
12
赵学尧终于找到了行动目标。半个月以后,署名赵常的三篇文章在党报陆续打响。第一篇是报道,《幸福的轨迹--记幸福村共同富裕之路》;第二篇是理论,《从股份制到共有制--幸福村发展模式的启示》;第三篇是通讯,《牧童遥指幸福村》。
文章一见报,赵学尧立马牛起来,很有点扬眉吐气的意思。一进写字楼便有七八颗脑袋伸出来喊,早晨,赵老师。赵老师早晨!
最可喜的变化是文总。文总现在天天都要在办公室里坐着看文件。区里开个会什么的从前一般都是副手参加,现在不但亲自去而且积极发言,拥护啊支持啊什么的。此外,就是把西装披在肩头两手抓住衣襟走来走去,把眉头很深刻地皱起来思考问题。
这一切都令赵学尧满意到了十二分,心想不管有几分真实,只要他意识到了就行。说到底文总是个极聪明的农村干部,你想要身份想要面子,你缺的就不是钱。到了这份上,你有一个亿跟有一百个亿能有多大差别?你缺的是一把把物质变精神的钥匙,这把钥匙在赵学尧手里攥着。是赵学尧在为你开启这扇阿里巴巴大门。
要发这几篇文章赵学尧事先没向文总透露,他认为这步棋走得极好。现在文总也不跟他谈文章的事。一切都如行云流水自然天成,工作有了成绩,自然就有了宣传报道,没什么可说的。这样就给文总留下了足够谦虚自如的心里空间。是他们搞的,我又不知,有什么好吹的嘛,哎呀这些知识分子。
问苍茫 三(4)
问苍茫
曹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