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宝岛电子是一家高科技企业。什么叫高科技?高科技是现代社会才有的事情,没有现代的公司化管理叫什么高科技?没有现代的法制意识叫什么高科技?听说还有打骂工人的事,侮辱人格的事,有没有?
有!
听说还有扣押身份证的事,有没有?
有!
听说还有欺压猥亵女工的事,有没有?
有!
他相信自己其实挺能煽情的,不比那些电视台的主持人差。他中气足,头脑清楚,话不多意思却很明白,又了解工人情绪,几个回合下来,工人们全都被他拉过来了。群情激昂,有的还抹了眼泪。原本他是站在宿舍对面的一辆旧拖车上讲的,后来人多了,就改到写字楼的大阳台上去。他说,你们不要觉得来到深圳打工是低人一等,是到人家家里来讨饭吃,不是那样的。如果改革开放先在浙江先在上海,我不也跟你们一样去打工?可能还不如你们。想当初我袜子破了衣服破了,不也是找一片止痛膏药,前边贴一块后边贴一块吗?这一说大家都笑了,都鼓掌了,气氛就顺了。
他说,你们有意见就提,公司能满足就满足,不能满足就说清楚。不要动不动就闹罢工,那个没意思。你们有你们的难处,老板也有老板的难处。老板就不困难吗?为了找订单,她几天几夜都没合眼了。没有订单,我们就没有活干,没有活干大家都没有钱赚。大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这个道理不是明摆着吗?
陈太没见过这个阵势,早就晕了。特别是开头说公司那些不光彩的事,他瞥见陈太嘴角抽了一下,又抽了一下,然后从额头一根筋开始,秀气匀称的脸被斜拉上去,然后腮帮就一直跳一直跳。那一刻他甚至有种恶作剧似的快感,一种报复了马明阳似的痛快淋漓。他对自己说这是必须的,你不把工人的情绪扭转过来,你怎么和他们对话?你不对话怎么能扭转局面?
当然他没有对陈太这么说,他说你是老板,你不站在我身边,我的话就没人信。后来转到大阳台,陈太浑身发软簌簌乱颤,差不多是被他抱着过去的。
他说,现在董事长决定了,今后再也不会出现集体辞退工人的事情了,是吧?董事长?
陈太说,是啊是啊,我老早说过,不能这么搞的嘛。
他说,董事长说过了,今后我们要实行三班制,一般不安排加班。是吧董事长?
陈太说,是啊是啊,我老早讲过的嘛。
他说,董事长说过了,这一次是特殊情况,延误了工期,所以要发双倍加班费,是吧董事长?
陈太说,是啊,是啊……
工人复工了,机器开动了。写字楼也在通宵加班,要重新编排班组,要重新安排宿舍,要把公司原有秩序彻底打乱彻底改变。而这一切,都是几天前不曾料想的。
9
十天后,赵学尧决心去幸福村落草,开始他的第二次插队生涯。后来他想,能投靠文念祖恐怕也不是偶然。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一开始就进入何子钢的诡计之中。只不过这诡计比较体面,让赵学尧接受下来没有障碍并且简直就是一个恩典。当然这念头就那么随便一闪,并不影响他按何子钢的思路一步一步朝下走。
何子钢煽他说,凡事都有个机遇问题,机会不到宁肯死等,瞅准了再狠狠出击。有头脑的都这么干。哪有逮不着菩萨乱磕头的?谁也不认为现在来深圳就晚了,是搭末班车,末班车也机会大把。又说,现在出来闯世界的文化人满大街都是,个个都想办公司赚大钱,其实个个是傻逼。他们做生意要比一个农民强算我白活,这才是来搭末班车的。文化人不在社会发展上做文章能有什么出息?搞社会发展不在基层想点子能有什么名堂?你听我的包你有名有利。别跟我说你不想发财只想干事业啊,我听不懂。上深圳来的无非名利二人,熙熙攘攘皆为利往,要么来搞官要么来搞钱。还说,我清楚你对我有看法,这不要紧,我不图虚名。没有实质内容的事何子钢不做。请你吃顿饭算个屁?我不想糊弄你。再说半年不联络不等于我不留心,因为第一我暂时还没当人事局长,第二你也有必要把面子扯下来搁地下踩一踩,你要真想在深圳发展,不过这一关,屁事也干不成。这都是实话,信不信由你。
问苍茫 三(2)
问苍茫
曹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