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真相(22)

而当我读完了先期发表的这三篇文字之后,我的第一个直觉是,我读到了近年来最好的纪实文学作品之一;同时,读到了你迄今为止所有发表的作品中最好的作品,超出了我对这部作品的期待。

用热泪盈眶来形容阅读时的经验,好象已经被当下理解为幼稚低级了,好象惟有引发有趣、发笑、反讽的情绪时才是一个高智商的的阅读者,才遇到一个配得上的审美对象了。因为害怕上帝发笑,所以人类不敢思考了。然而,你的文字使我思考,也让我饱含热泪,产生一种强烈地想要告诉你当时我们如何经历的愿望。因此我想,当我们叙述我们自身时,暂且让上帝笑他自己的去吧。

在《我所经历的1976》年中,你开篇就提到了你的家 "菩提寺路蕙宜村1号",1967年造反派在你家翻箱倒柜之时,我家就在离你家半里之外的延安路军分区。我们那时候都是小学生,你在天长路小学,我在竹竿巷小学,不远处还有一条小巷,就是陆游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孩儿巷。

我们都是八百年前的岳飞的邻居,特别是你家,就在当年的岳府隔壁。你还记得从你家的菩提寺路出来到庆春路,有一个住着一户人家的小庙吗?我的一位小学同学就住在里面,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岳飞女儿的银瓶庙,庙门口一眼井,就是传说中岳家女儿纵身一跃的银瓶井。你家附近有孝女路,岳王路,我家部队大院对面是老浙江医科大学,八百年前这里是南宋的大理寺,也可以算是当时的国家司法部吧。

你在文中提到袁中伟刚被捕时关的小车桥监狱,其实它也就在我们两家的附近,医科大学后面,几乎可以说是在家门口了。当年这里也属于大理寺,岳飞就是在这里的风波亭遇害的。我们小时候常常经过那里,特别是你们袁家兄妹,因为你们就读的天长路小学也就在附近。袁中伟一定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关到这个他经常路过的地方吧。

上初中后,我读的中学前身是以女生为主体的杭女中,你读的中学前身是以男生为主体的十一中,两所中学一墙之隔,有小门可通,人称和尚尼姑中学。

虽然我们近在咫尺,你父亲在市委,我父亲在军分区,但我们真正相识则是在高中毕业。那时你已经分配在都锦生丝织厂当一名学徒工,而我则留校当了一名音乐教师。因为都锦生丝织厂就在学校对面,所以我有缘到工厂来学工,就此认识了你。我至今还清晰记得第一次看到你时的印象--你从车间出来,正和大家一起去食堂。你和我一样,都是小个子,围着一个淡湖绿色的纺织女工的围兜,有两条特别粗特别黑的大辫子。

我们那时候发展不一样,你有文才,当时就会写点东西了,而我的兴趣则主要在音乐,我们是因为创作走到一起来的,我作曲,你写词,女作家叶文玲的外甥女毛儿(也是和你一起分配到丝织厂的女工)编舞,我们搞了一个大型的纺织女工舞蹈,很快成了朋友。

大概没有什么人听你唱过歌吧,我听过,我们在一起唱京戏,阿庆嫂,柯湘,你的嗓子非常好,京韵十足。

1976年春节过后,有一天下午,我正在竹杆巷口我家二楼的阳台上趴着看天,突然楼下有个人激动地叫着我:王旭烽,王旭烽,我有东西要给你看。我低头一看,那不是和袁敏同时一批分配到丝织厂的女工赵晓红吗?她爸爸也是个走资派,她弟弟和我弟弟是同班同学。我记得当时的晓红是一个有着强烈政治热情的女孩子,中等个子,黑瘦的脸,两根小辫子,热情地燃烧的黑眼睛。也许她自己不知道我当时受她的影响很深。在此之前,我虽是正宗的军人家庭出身,但已经离经叛道,做了大时代的小游魂,胡乱自学着弹钢琴,唱情歌,画素描,看《红楼梦》和《牡丹亭》,拎个杭州小竹篮到菜场挑小菜。正是这个赵晓红,向我介绍了一种异质文化,长篇小说《牛虻》,《斯马达克思》,《约翰?克里斯多夫》......她问我,你看过《斯马达克思》吗?我说没有。她说你一定要看,这是一套看着眼睛要出血的书。从此以后,"看的眼睛要出血"成了我读的好书的标准。事实上我的确看的眼睛出血,因为后面都有人排着队看,我必须连夜通读,还必须搞地下活动。我的父亲是一位军队的政工干部,他严厉禁止我读封资修作品,曾经把我手里的《水浒》从二楼扔到一楼。所以我只好闷起头来在被窝里打着电筒看,一夜熬到天明,满眼血丝,真是眼睛出血。这些破书常常都是有头没尾的,估计都是当时破四旧时偷出来的,但深刻地影响了当初的我。关于偷书的情节,你在《追寻真相》中有过叙述,想不到你也有此番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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