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醉白楼到留椿屋(18)

我最初写这段文字时,写的是大耳朵“用右手拿起破口的锋利镜片对准自己的左手腕一刀割了下去”,我把草稿送给大耳朵看以后收到了他发来的短信:被割腕是右手镜子是手掰开的手也破了文章左手不对。我看了短信立刻给大耳朵打电话:你是左撇子吗?当然不是。那为什么是左手割右手,而不是右手割左手?大耳朵电话里沉默了一会,说:你到留椿屋实地一看就知道为什么了。

现在,当我站在留椿屋关押大耳朵的房间,看着洞开的门想象着当年在门外来回巡逻严密监视的岗哨,我一下子就明白大耳朵为什么会充当了一回左撇子。大耳朵作为犯人,他的床正对着门,一切都裸露在哨兵的眼皮子底下,他若用右手割左手,一举一动都无法掩藏,而只有翻身向着墙壁,用左手动作,才有可能躲过哨兵的视线。就是这一左撇子的错位,无意中挽救了大耳朵的生命,试想,在大耳朵拚死的决绝下,正常的右手力量,一刀下去,足以让大耳朵毙命!

值班的警卫是在凌晨四五点钟左右发现情况异样的。九月的天依然亮得很早,四五点钟的时候,晨曦已经洒满了每一扇窗口。平常这个时候每个房间里的犯人早已开始各种锻炼,大耳朵也早就在床上做仰卧起坐了,可是这一天,大耳朵房间里没有一点动静。

警卫先是从门外向里张了一眼,床上纹丝不动,他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便一下冲进门来。床上依旧没有声音,床下却有一地的血。警卫慌了,他一把掀开被子,大耳朵闭着眼睛躺在满床的血水中,已经不省人事。警卫从胸腔里发出“哇!”的一声闷叫,整幢留椿屋立马像陀螺一样抽风般地旋转起来,只听到门外“快快快……”的声音,紧接着又听得楼梯上一串串嗒嗒嗒的急促的脚步声。在这个敏感的时期,一点微小的动静都会让人心惊肉跳,更甭说这样满楼的压抑不住的喧哗。

很快,每一个房间都遭到了仔细的检查,每一个人的随身物品都被要求收缴上来统一保管,包括剪刀、蘸水笔、镜子、牙膏、肥皂、筷子等等看来可能会成为自杀工具的东西一律上缴。

每一个人都判断一定发生了重大的事情,每一个人都在猜测会不会和自己下一步的命运产生联系。但是谁也没有想到,是大耳朵做出了自杀这样极端的举动。

在留椿屋青苔满地的天井里,毛宁告诉我,那天早晨,他到天井里洗漱时看到一只大木盆里浸泡着带血的被单,木盆里的水全被染红了,血水让毛宁毛骨悚然,一股寒气从脚心钻上来,让他周身的热血一瞬间有冰冻的感觉。他不知道他们中间是谁因为什么出了事情,但他回房间时看到大耳朵的房门突然紧闭,心中便有了不祥的预感。

幸亏上苍还是眷顾大耳朵的,它不忍心让一个还没有开始真正生活的青年就这样轻易地结束自己像花蕾一样尚未绽放的生命。掰成两半的镜片毕竟不像刀片那样锋利,左手力量的明显削弱也帮了大耳朵一把,它割断了大耳朵右手的两根肌腱,但万幸没有割到动脉。

是警卫从藻溪镇卫生院接来医生为大耳朵缝合伤口的,即便大耳朵因为割腕自杀血流一地差点死去,他也仍然没能走出留椿屋一步。

让大耳朵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鼓足勇气做出的壮烈举动差一点就让自己遗恨千古。几天以后,青龙山下天目山饭店里的高音喇叭再次响起:大快人心事,粉碎“四人帮”!

惊魂未定的大耳朵像傻子一样从牢房走出来,看着眼前一个个晃动的熟悉和陌生的脸,看着洞开的门窗外扑面而来的满目翠绿,他缓缓地吐出一句话:还好我没死……

我们离开留椿屋时天色已经黯淡下来,远处忽隐忽现的山脊曲线和厚厚的云海混沌成一片。临上车前,热情的天目山管理局的同志抬来一箱据说是当地自制的药酒一定要我们带上,我意外而惊讶地发现这酒居然就叫“於术酒”。我感叹世界上怎么竟会有这样的巧合,三十年前和这帮年轻人在历史性的“狗肉聚会”上初次相识的这一名不见经传的“於术酒”,三十年后竟再次在留椿屋重逢。是天意?是机缘?还是冥冥之中历史的轮回和必然?掩映在西天目深山老林中的留椿屋静静地在远离喧嚣的一角矗立了近百年,但她所承载的每一段历史记忆都加深了她身上厚重的积淀,伟大如周恩来,渺小如毛宁、晨光、大耳朵,谁能想到他们会跨越历史的风雨烟云在留椿屋会合?

我想,我肯定还会再来留椿屋,不是为了怀旧,而是寻觅一种心中一直在寻求的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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