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丁走在三楼的楼道里,和来往的行人只点头示好,不出声说话。在三楼办公的除了集团的总裁和副总裁,还有财务中心和人力资源中心,属于集团的办公重地。上班时间指纹打卡,戒备森严,不经过批准谁也走不进来。于是常年在三楼办公的人们,习惯了小声说话和轻轻走路,整个楼道里静悄悄的没有杂音,这种特殊的安静压迫着人的神经。这种认真创造的神秘感,使企业内部的管理层次不断细化,也使何剑南在企业内部越来越高高在上。有时候李丁就偷着笑,中国人这是怎么了?有了钱就喜欢脱离人民群众就不再好好做人了,开始装神弄鬼。
“你抽烟吧。”在对面坐下,何总轻轻把烟缸拿给他。全集团办公和开会不准抽烟,违反了要罚款。他们两个谈工作时,何总就让李丁抽烟,算是对于一个作家的特殊照顾。好像几十年前那点老感情,剩在了这只烟缸上,偶尔拿出来给他晒一晒“唐卡”。
“不用,”李丁说,“我抽过了。”然后拿出工作日志,准备记录何总的最高指示。
何剑南好像不急于指示,静静看着李丁,看得李丁心里不安。坐山雕一笑要杀人,这女人批评别人或者要谈重要工作的时候,常常是先给你沉默,她习惯用沉默集中你的注意力和压迫你的感觉。大家都说千不怕万不怕,就怕何总不说话。而且她说话的声音很低,稍微疏忽一下就听不确切。她也不喜欢重复,你听不清楚也不敢再问。所以向何总汇报工作谁都拿个笔记本,她一开口说话就连忙记在本子上。李丁记得她年轻时候就寡言少语,没想到她出国回来还是本性难移。看起来人一生走得再远,也走不出童年的生活习性。
“你把本子合上,不用记。”何总慢慢地说,“我今天想请教你一个理论问题,你说人活这一辈子,到底是为轻还是为重?”何总开始说话,她说话的时候一双杏仁眼特别活跃,让人感觉到她其实是用眼睛说话的人。相比起来,从嘴里漏出来的话却很节约,只剩下一小部分,像是提纲。
“这是哲学问题。”李丁略加思考说,“为轻可以寻欢作乐享受生活,为重可以自觉承担责任。但人是矛盾体,又想轻,又想重,一直生活在两难的困境。或者说人生需要轻重相宜。不过这只是理论,具体到个人感受,轻重又不可细分,有时候甚至轻就是重,重就是轻。”
“到底是作家,精彩。”何剑南的杏眼闪亮,“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我个人的感觉是,有时候承受确实也是一种享受。”
李丁接着说:“那当然了,人生许多时候是知不可为而为之,自寻烦恼也就是挑战自我,这时候享受的就是一种承受。”
何剑南说:“就像咱们集团搞足球。”然后是停顿,把李丁的思绪引导到足球上,李丁这才明白何总今天要给他谈足球。足球俱乐部从成立到现在已经十三年了,集团累计投资已经三个亿,一直搞不好。集团内中高层干部谁都不支持,何剑南就是扛着不放,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女老板竟然会咬着足球不松口。现在别说升到中超俱乐部了,已经在中甲俱乐部跌到了第十名,快跌到乙级俱乐部了。何总谈到足球,什么意思?
“咱们集团博士硕士一大堆,也算人才济济。”何总说,“但能够管理好足球公司的,恐怕也就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你。”又是一个停顿,这才摊牌说:“集团这么大一摊子,你知道我也走不了。我想好了,还是你去吧。你就当玩。你就当是帮我吧。”
这就是何剑南式的工作方法,明明是让你去克服困难去堵枪眼,还让你自己说服自己心甘情愿。李丁完全没有想到,她会让他去搞足球。李丁下意识把烟缸拿到自己跟前,主动抽起烟来,掩盖着内心的慌乱。何总也不着急,看着他慢慢抽着烟接受现实,就像看着笼子里的鸟。李丁明白,在大河集团内部,调动干部工作从来不商量,何总一开口就是命令,没有讨价还价的习惯。如果不接受,就算你辞职了。何总能够这么给他婉转,也不容易。这是给他面子,对他的高看和尊重。另外他心里忽然一热,对足球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和激情。
“我去。”李丁先应下来,接着老实说,“只是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从房产销售转移到管理足球俱乐部,距离很远哪。”
何总开始劝他:“距离不远。你这样想,同样是企业管理,同样是和人打交道。不同的是,那是一个新兴的企业,又是一个长期的亏损企业。牵扯的社会面积大,社会关系复杂,业务量不比集团小多少。因为不好搞,才有挑战性。有挑战性,才有意思。你说是吧?”
李丁说:“我这伴君如伴虎,你说是吧?苦啊!”逗得何总笑起来。李丁又说:“我想起来了,年初你让我到足球俱乐部搞调查研究,那时候你就准备请君入瓮了?”
何总没有否认:“我知道你们背后都说我阴,我这是阴而不险。”马上又收起笑脸正经起来,“到足球公司以后怎么工作,我不用交代了。就按你自己年初说的思路走。关于职务,我一直兼着足球俱乐部的董事长,现在我不兼了,由你来兼。总经理不动,还是何佳音。另外,你把赵瑞丽也带去当副总经理吧,这姑娘不错,也应该加压了。我让秘书处安排一下,电话征求各位董事的意见,也就是走过场。明天下午召开新闻发布会。我也参加一下,正式向社会公开。就这吧。”
何总只要一说“就这吧”,和说“滚蛋吧”一样,就算谈完了,也算下逐客令,这是她的习惯。李丁连忙站起来往外走,何剑南坐着没起只欠欠身算送他。
李丁回到自己办公室坐下来,就觉得自己这是栽了,栽在这个女人手里了。不过呢,栽得心里很舒服。人生反正就是栽来栽去,栽到哪里都是栽,能栽得舒服也不容易。再来思想足球俱乐部,忽然又觉得荒唐。有一种不真实感。老话说年过三十不学艺,怎么老了老了还有足球这一劫呢?一不小心,接过宋朝高俅的班,成了足球俱乐部的掌门人。高俅如果活到现在就不是奸佞了,肯定是中国的马拉多纳。
人生就像梦境,经常生活在意料之外。也像雾里看花,走到跟前碰住眼睛了,才能够看到风景。
第一章1.人生的加法和减法(3)
足球门
张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