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先生留下七封信,不期然带给我们种种非虚构故事,竟如此曲折混杂是非莫辨,以至于一部中篇作品,眼看着已经盛不下了。好一座历史富矿。然而我心激荡,这才初步探到“矿脉”,我们即将靠拢黛莉之家。
这回真是她家吧?
待我买了些糕点烟酒,各自分开提了,一行人钻入宁武老街巷,亦步亦趋而进。树森兄走在头里,张发兄甩开八字脚,紧随其后。新房子旧房子老房子大小房子,高低错落,皆有历史符号暗寓其上。我手持相机随举随拍。
赵瑾老人系赵家第九代人,生于1927年,眼下在当年九进院的凋零残部中,苟延残喘。老门扇,老灰砖,老院家,老烟火,里边还有老而不倒的月亮门。
百年沧桑事,深不可测人。
屋内光线昏暗,令人双目不明。赵瑾老人佝偻着腰身,从捡拾回来的破矮椅中,向上探看少许,算是施礼已毕。他不惊不喜,不动声色,心中早已古井无波。王树森近前提唤:我是树森!
树森?树森好哇!
老人身子不动,抬臂就近一扯,当空一只裸身灯泡放出黄色弥光来,总算把这间狭窄陈屋勉强照亮。炕上一堆烂衣破絮,沿墙一只晋作老柜脱了漆皮。三四个大男人,左看右看给各自屁股找看坐处。诸兄把我让在炕沿上,便于面对面给老人点烟问话儿,算是嘉宾席位。
老人很爱抽烟,只是手抖得紧,每吸一口,需用无牙的嘴巴迅即捕捉香烟过滤嘴。
一个衰老的知识分子?一个毕生从事体力劳动的人。
终于,话题徐徐展开,相谈渐次深入。我提问时,他盯着我,他回答问题时,常看着王树森。王树森又点点头,帮我在本子上做记录。老人听不明白时,张发兄就高声重复当地方言。我做每一个提问,都必须明白无误,简短扼要,老人每一次回答,也是简短直接、明白无误,总体上采访下来,效率出奇的高。连日来,那么多谜团,那么多问题,那么多要紧事,不消一个时辰,全弄得清清楚楚了。
先问老人少年时,在太原求学,常住哪里?
老人言短声高:坡子街,赵公馆。
那是谁家?
我二叔,赵廷雅。
二叔他是做甚的?
英国剑桥毕业的。
坡子街上几进院?
里里外外三进院。
二叔子女多不多?
仨男的,俩女的,女子也是读书的!
年龄都比你大哇?
堂姐最小比我大。
你是生在哪一年?
生在1927年。
堂姐比你大多少?
大姐巧生子,比我大十几岁。
二姐呢?
二姐梅生子,比我大七八岁。
两个姐姐嫁人没?
大姐巧生子嫁了个资本家,最爱钱。
二姐呢?
二姐梅生子,数她不听话,哪会嫁人呢?
梅生子生在哪一年?
梅生姐生在1920年!
二姐怎样不听话?
看闲书,到处跑,大人管不了。
知道不知道,谁是赵黛莉?
那咱不知道,没个赵黛莉。
院里还有姐姐吗?
还有一个老姐姐,没嫁人,叫月娥。
月娥她是谁家的?
她生在六叔廷英家,老闺女,盘盘头!
梅生子和月娥不是一个人吧?
咋能成了一个人,差得不是七八岁!
老闺女,赵月娥,她为什么不嫁人?
——那是人家的隐私!
末一句淡淡回答,声震屋瓦。这是一句近乎自由知识分子式的回答,一句受过西方现代意识熏陶的回答,一个懂得尊重女性、尊重个人隐私权的回答。本来众人全都哈着腰,听了这句话,全都直起腰来,相互探看,觉出了彼此间所受教育大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