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铐子》(三)(19)
我说:“以后有空,我也跟你一起去抓小偷。”
她笑了,说:“你这么忙,不会有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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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边我说过了,我那时候没有工资,是发小米,就是供给制,大灶小灶什么的,这些都是解放区、延安的老作风。解放了,进城以后,还时兴了一段时间。
我们是大灶,科长是中灶,局长是小灶。大灶一天两顿饭,吃点白面馒头就觉得不错了。有时是小米稀饭,大锅熬白菜,上头滴点儿油,窝窝头。到后来工资改革了,发工资,不发小米发钱了。反正三口之家没问题。再说,孙秀苇也是警察,她也挣钱。我们吃窝头的时候,没什么菜,我们到副食店花几分钱,买芝麻酱、韭菜花儿、酱豆腐,这三样一和蘸窝头,就算改善了。
后来我在局里吃中灶了,而且每月也发些钱了,照理说,也应该有个家什么的,可是我很不顺利。当时咱局里流传一句话:“有女不嫁警儿郎,日日夜夜守空房,好容易盼个礼拜六,抱起大盆洗衣裳。”
谁当了警察的媳妇,谁倒霉。到了礼拜六,警察都把衣服拿回去洗了。那时候没有洗衣机,抱着大堆衣服在那洗。所以,让警察爱自己的警察,这是最好的。
孙秀苇来了,她对我好,她了解警察,她自己也是警察。她知道,我们警察为什么回不了家,为什么我们吃得差、我们没有钱、我们永远被罪犯牵着走。她知道罪犯就是我们的“领导”,他什么时候出现,我们就得什么时候跟着他走。
她什么都知道,她也知道晓亮为什么我要管,她不会因为一个像我这样的警察,有时从农村回来一身虱子就不让我进家门,她也不会因为我两个月没回家,刚一进家门,又得走,而恨我,跟我离婚。
一双黑皮鞋,一身双面的咔叽布的棉袄,是我最知足的一个企盼。她知道,我想穿皮鞋,是因为能跟她一起出现在小楼里的舞会上,让她脸上有面子。她也知道男人要进步。从挣小米,到有点钱就给点钱,五六年才改成的薪金制,她都理解。那时候要买一双皮鞋,大概要多少小米呢?当时没买过,但现在想想,一个月的小米买不到一双皮鞋。
当我终于能买一双皮鞋了、能穿上呢子裤了,当我可以吃中灶了,你想想,她是多么高兴呀!她理解我的不容易。
现在我还能回想起来,是她陪着我买的皮鞋和呢子裤子。
其实,要买这些东西,我的钱还不太够,她把她的钱也拿出来了。我当时很感动,有些不好意思要她的钱。她说:“拿去吧,男人也应该体面一些。”
她平时省吃俭用,但为了我,却把钱拿出来,这是多好的女人!
那天,我们骑车去的商场。我骑的是政委的三枪车。回来的时候,我骑着三枪车,穿着刚买的呢子裤和皮鞋,都觉得有些飘呀,有些不得了了。
她跟在我旁边,一边走,一边笑。
她说:“你今天穿得跟演员一样。”
我说:“等结婚时,我也要让你像个女演员一样。”
她说:“你胡说什么呀!”
我说:“我希望马上就结婚。”
听我这么说,她就说:“我也希望。我希望明天就跟你,还有晓亮,咱们三个人就在一起。”
我从自己的挎包里拿出一直想送她的礼物,说:“我想送你一件礼物。”
她很高兴,说:“啥礼物?”
我把用报纸包好的东西递给她,让她自己打开,还说你打扒时用得着。
她打开一看,愣了,接着就哭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觉得自己是一片真心。这真的是我最喜欢的东西,送给她,是我的心意。就是这副精致的手铐,朱绍臣送我的,我一直拿它当宝贝。
当年,我借给李炳奎,他有一次出探没戴铐子,我把这铐子给他用了。他拿去以后,用完了,就说找不着了。我几次见他都问,他都说没有了。再过些日子问他,他竟然不承认拿走我一副铐子。
李炳奎死后,从他的遗物里我找到了这副铐子,我当时百思不得其解。以后,我知道了他的意思,他是说,我没有枪了,可是,我不能没有铐子。从那时起,这副铐子就没离开过我的身。
现在我知道秀苇天天在打扒了,她以后的主要任务就是要打扒。那么铐子对她来说,不是最重要的东西吗?可是,现在她却哭了。你说这女人吧,真是很奇怪。
她手里拿着铐子,眼泪不停地流。我说:“你要是不愿意要,就还给我吧。”
她也不说话,还是把它装在包里。从此这铐子就一直跟着她,从来也没有离开过。直到前几天,我们结婚五十周年,她还拿出来看呢。
我给她送结婚礼物送手铐子的事,一直当个笑话在公安局里传着,他们说这个王疯子,年轻的时候,就疯了。
《铐子》(三)(19)
铐子
王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