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房记乐(8)

船家女名素云,与余有杯酒交,人颇不俗,招之与芸同坐。船头不张灯火,待月快酌,射覆为令。素云双目闪闪,听良久,曰:“觞政侬颇娴习[ 觞政:指宴席上喝酒的规矩。],从未闻有斯令,愿受教。”芸即譬其言而开导之,终茫然。余笑曰:“女先生且罢论,我有一言作譬,即了然矣。”芸曰:“君若何譬之?”余曰:“鹤善舞而不能耕,牛善耕而不能舞,物性然也。先生欲反而教之,无乃劳乎?”

素云笑捶余肩曰:“汝骂我耶!”芸出令曰;“只许动口,不许动手。违者罚大觥[ 觥:古代的一种酒杯。]。”素云量豪,满斟一觥,一吸而尽。余曰:“动手但准摸索,不准捶人。”芸笑挽素云置余怀,曰:“请君摸索畅怀。”余笑曰:“卿非解人,摸索在有意无意间耳,拥而狂探,田舍郎之所为也。”

时四鬓所簪茉莉,为酒气所蒸,杂以粉汗油香,芳馨透鼻。余戏曰:“小人臭味充满船头,令人作恶。”素云不禁握拳连捶曰:“谁教汝狂嗅耶?”芸呼曰:“违令,罚两大觥!”素云曰:“彼又以小人骂我,不应捶耶?”芸曰:“彼之所谓小人,盖有故也。请干此,当告汝。”素云乃连尽两觥,芸乃告以沧浪旧居乘凉事。素云曰:“若然,真错怪矣,当再罚。”又干一觥。

芸曰:“久闻素娘善歌,可一聆妙音否?”素即以象箸击小碟而歌。芸欣然畅饮,不觉酩酊,乃乘舆先归。余又与素云茶话片刻,步月而回。

时余寄居友人鲁半舫家萧爽楼中,越数日,鲁夫人误有所闻,私告芸曰:“前日闻若婿挟两妓饮于万年桥舟中,子知之否?”芸曰:“有之,其一即我也。”因以偕游始末详告之,鲁大笑,释然而去。

乾隆甲寅七月[ 乾隆甲寅:公元1794年。],亲自粤东归。有同伴携妾回者,曰徐秀峰,余之表妹婿也。艳称新人之美,邀芸往观。芸他日谓秀峰曰:“美则美矣,韵犹未也。”秀峰曰:“然则若郎纳妾[ 若郎:你的郎君。],必美而韵者乎?”芸曰:“然。”从此痴心物色,而短于资[ 短于资:缺少钱。]。

时有浙妓温冷香者,寓于吴,有《咏柳絮》四律,沸传吴下,好事者多和之。余友吴江张闲憨素赏冷香,携柳絮诗索和。芸微其人而置之[ 微:看不起。],余技痒而和其韵,中有“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之句,芸甚击节[ 击节:击节欣赏的意思。]。

明年乙卯秋八月五日,吾母将挈芸游虎邱,闲憨忽至曰:“余亦有虎邱之游,今日特邀君作探花使者。”因请吾母先行,期于虎邱半塘相晤,拉余至冷香寓。见冷香已半老,有女名憨园,瓜期未破[ 瓜期:指女子满十六岁。因“瓜”字分开为两个“八”字,故以瓜期代指十六岁。未破:尚未成婚。],亭亭玉立,真“一泓秋水照人寒”者也。款接间[ 款接:交往、相处。],颇知文墨。有妹文园,尚雏。

余此时初无痴想,且念一杯之叙,非寒士所能酬[ 酬:负担。],而既入个中,私心忐忑,强为酬答。因私谓闲憨曰:“余贫士也,子以尤物玩我乎?”闲憨笑曰:“非也,今日有友人邀憨园答我,席主为尊客拉去,我代客转邀客,毋烦他虑也。”余始释然。

至半塘,两舟相遇,令憨园过舟叩见吾母。芸、憨相见,欢同旧识,携手登山,备览名胜。芸独爱千顷云高旷,坐赏良久。返至野芳滨,畅饮甚欢,并舟而泊。及解维,芸谓余曰:“子陪张君,留憨陪妾可乎?”余诺之。返棹至都亭桥,始过船分袂。归家已三鼓。

芸曰:“今日得见美而韵者矣,顷已约憨园明日过我,当为子图之[ 图:图谋,想办法。]。”

余骇曰:“此非金屋不能贮[ 非金屋不能储:用金屋藏娇的典故。],穷措大岂敢生此妄想哉[ 穷措大:穷书生。措大,亦作醋大,古代指酸腐的读书人。]?况我两人伉俪正笃,何必外求?”

芸笑曰:“我自爱之,子姑待之。”    明午,憨果至。芸殷勤款接,筵中以猜枚赢吟输饮为令,终席无一罗致语[ 罗致:弄到手。]。及憨园归,芸曰:“顷又与密约,十八日来此结为姊妹,子宜备牲牢以待[ 牲牢:古指宴飨或祭祀时所用的猪、牛、羊。这里指丰盛的菜肴。]。”笑指臂上翡翠钏曰:“若见此钏属于憨,事必谐矣,顷已吐意,未深结其心也。”余姑听之。

十八日大雨,憨竟冒雨至。入室良久,始挽手出,见余有羞色,盖翡翠钏已在憨臂矣。焚香结盟后,拟再续前饮,适憨有石湖之游,即别去。芸欣然告余曰:“丽人已得,君何以谢媒耶?” 余询其详,芸曰:“向之秘言,恐憨意另有所属也,顷探之无他,语之曰:‘妹知今日之意否?’憨曰:‘蒙夫人抬举,真蓬蒿倚玉树也,但吾母望我奢[ 望我奢:对我期待很高。这里指希望用她赚很多的钱。],恐难自主耳,愿彼此缓图之。’脱钏上臂时,又语之曰:‘玉取其坚,且有团圞不断之意,妹试宠之以为先兆[ 宠:宠惜的意思。]。’憨曰:‘聚合之权总在夫人也。’即此观之,憨心已得,所难必者冷香耳,当再图之。”余笑曰:“卿将效笠翁之《怜香伴》耶?”芸曰:“然。”

自此无日不谈憨园矣。后憨为有力者夺去,不果。芸竟以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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