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房记乐(4)

鸿案相庄廿有三年[ 鸿案相庄:用梁鸿举案齐眉的典故。相庄,相敬的意思。],年愈久而情愈密;家庭之内,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问曰:“何处去?”私心忒忒[ 忒忒:忐忑的意思。],如恐旁人见之者。实则同行并坐,初犹避人,久则不以为意。芸或与人坐谈,见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并焉,彼此皆不觉其所以然者;始以为惭,继成不期然而然。独怪老年夫妇相视如仇者,不知何意?或曰:“非如是,焉得白头偕老哉?”斯言诚然欤?    是年七夕,芸设香烛瓜果,同拜天孙于我取轩中[ 天孙:织女。]。余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章二方[ 镌:刻。],余执朱文,芸执白文,以为往来书信之用。是夜,月色颇佳,俯视河中,波光如练,轻罗小扇,并坐水窗,仰见飞云过天,变态万状。

芸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情兴否?”

余曰:“纳凉玩月,到处有之。若品论云霞,或求之幽闺绣闼[ 绣闼:指女子的闺房。修,华丽。闼,内室。],慧心默证者固亦不少[ 默证:默默地体悟。证,佛教语,参悟。];若夫妇同观,所品论者恐不在此云霞耳。”

未几,烛烬月沉,撤果归卧。

七月望[ 望:农历每月的十五。],俗谓鬼节。芸备小酌,拟邀月畅饮。夜忽阴云如晦,芸愀然曰:“妾能与君白头偕老,月轮当出。”余亦索然。但见隔岸萤光明灭万点,梳织于柳堤蓼渚间。余与芸联句以遣闷怀[ 联句:即联句赋诗的意思。由两人或多人一起,一人出上联,另一人续下联。],而两韵之后,逾联逾纵,想入非夷[ 非夷:匪夷所思。],随口乱道。芸已漱涎涕泪,笑倒余怀,不能成声矣。觉其鬓边茉莉浓香扑鼻,因拍其背,以他词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妆压鬓,不知此花必沾油头粉面之气,其香更可爱,所供佛手当退三舍矣[ 佛手:佛手柑。]。”芸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茉莉是香中小人,故须借人之势,其香也如胁肩谄笑[ 胁肩谄笑:耸着双肩谄媚地笑。]。”余曰:“卿何远君子而近小人?”芸曰:“我笑君子爱小人耳。”

正话间,漏已三滴,渐见风扫云开,一轮涌出,乃大喜。倚窗对酌,酒未三杯,忽闻桥下哄然一声,如有人堕。就窗细瞩[ 瞩:注视。],波明如镜,不见一物,惟闻河滩有只鸭急奔声。余知沧浪亭畔素有溺鬼,恐芸胆怯,未敢即言。芸曰:“噫!此声也,胡为乎来哉?”不禁毛骨皆栗。急闭窗,携酒归房。一灯如豆,罗帐低垂,弓影杯蛇[ 弓引杯蛇:即杯弓蛇影,疑神疑鬼的意思],惊神未定。剔灯入帐,芸已寒热大作。余亦继之,困顿两旬[ 旬:古代计时单位,十日为一旬。]。真所谓乐极灾生,亦是白头不终之兆。 中秋日,余病初愈。以芸半年新妇,未尝一至间壁之沧浪亭,先令老仆约守者勿放闲人。于将晚时,偕芸及余幼妹,一妪一婢扶焉,老仆前导,过石桥,进门折东,曲径而入。叠石成山,林木葱翠。亭在土山之巅,循级至亭心,周望极目可数里,炊烟四起,晚霞烂然。隔岸名“近山林”,为大宪行台宴集之地,时正谊书院犹未启也。携一毯设亭中,席地环坐,守者烹茶以进。

少焉,一轮明月已上林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波心,俗虑尘怀,爽然顿释。芸曰:“今日之游乐矣!若驾一叶扁舟,往来亭下,不更快哉!”时已上灯,忆及七月十五夜之惊,相扶下亭而归。吴俗,妇女是晚不拘大家小户,皆出结队而游,名曰“走月亮”。沧浪亭幽雅清旷,反无一人至者。   

吾父稼夫公喜认义子,以故余异姓弟兄有二十六人。吾母亦有义女九人,九人中王二姑、俞六姑与芸最和好。王痴憨善饮,俞豪爽善谈。每集,必逐余居外,而得三女同榻,此俞六姑一人计也。余笑曰:“俟妹于归后,我当邀妹丈来,一住必十日。”俞曰:“我亦来此,与嫂同榻,不大妙耶?”芸与王微笑而已。   时为吾弟启堂娶妇,迁居饮马桥之仓米巷,屋虽宏畅,非复沧浪亭之幽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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