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岁以往见过的死人,都是装在棺材里的。也就是说,他没有看到过真正的死人。可是鼠疫发生后,自巴音开始,他不断看到街头的尸体。有的人是歪歪斜斜走在路上,突然支持不住,抽搐着倒地身亡的;有的则是死在家里了,亲人怕受牵连被隔离,或是不舍得出钱埋葬,而弃尸街头的,反正如今专门有人在街头收尸。这些人死得都不甘心,不是睁着眼睛,就是大张着嘴,好像他们还没看够这个世界,还有什么话要与亲人诉说。
一想起巴音被剥光后穿着白背心花裤衩的模样,喜岁就恶心。他憎恨那些哄抢巴音衣服的人。其中的两个,大约遭报应了吧,巴音死后不久,他们也染上鼠疫,一个死了,一个在疫病院苦苦挣扎着。
周耀祖和喜岁,先后近距离接触了鼠疫患者,所以最初的日子里,于晴秀寝食难安,生怕他们像鱼一样,撞在鼠疫这张看不见的网里。半个月过去,见老的小的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自从傅家甸人不能自由进入埠头区和新城区,喜岁也无法卖报了。他跑野了,收不回心,尽管于晴秀说外面不安全,不让他出去,可他照旧在街上游荡。
街市因鼠疫而彻底变了脸,这点喜岁看得最清楚。不仅铺子开张的少了,行人少了,就连那些做小生意的也不见踪影了。原来榆树下老有崩爆米花的、锔缸锔碗的,现在他们撤了,那几棵榆树就好像被人掏了心,没生气了。有一回喜岁路过一棵大榆树,想着没有了生意人炉中炭火照耀的它,一定很冷,忍不住捶打了一下树身,说:“今冬受冻了吧?”没想到榆树还“呀”一声搭腔了,原来树杈间坐着只乌鸦。看它满怀心事的样子,喜岁猜测它在乌鸦群里犯了什么错,正独自悔过呢。
喜岁发现,跟他一样每日在街市中游荡的人,还有两个,一个是李黑子,一个是翟役生。
李黑子因为喜食老鼠,鼠疫一起,就说自己的大限到了。他自认为吃了那么多老鼠,身体里毒素甚深,感染鼠疫已成定局。本来他就胆战心惊的,捡破烂儿时呢,又总是碰到出殡的,一想到自己也要被装进棺材,埋在冰天雪地的荒野之中,陪伴自己的将是寒鸦冷月,李黑子便打哆嗦。
李黑子哪一天吓疯的,喜岁最清楚了。因为他前一天见他时,李黑子穿着还正常,见着喜岁还问,是不是鼠疫来了,报纸也不印刷了。因为他在街上一份报纸也捡不到了。可是喜岁第二天再见李黑子时,他的神色和打扮都不对了。他身披麻袋片,一脚穿黑色棉靰鞡,一脚穿的却是土黄色毡靴,额上贴着一张镂空的纸钱,鼻梁上糊着帖膏药,简直就是庙里的小鬼出来了。
喜岁见到李黑子,问:“你这是去哪儿呀?”
李黑子兴致勃勃地说:“上天买东西去!”
喜岁明白他这是疯了,顺着他说:“天上卖什么呀?”
李黑子凑到喜岁跟前,用手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儿,说:“我告诉你,你可不能说出去。”
喜岁点头说:“我不告诉别人。”
李黑子左右看看,四顾无人,这才压低声对他说:“知道吗,天的日子过不下去了,要把手里最金贵的太阳和月亮往出卖了!”
喜岁吐了一下舌头,说:“那你买哪个呀?”
李黑子一抹嘴说:“我买哪个?男人还不是奔月亮去的?买回家,搂着光光溜溜、圆圆乎乎、漂漂亮亮、干干净净的月亮睡觉,你说得多恣儿啊。”说着,鼻涕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