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家甸的鼠疫,如果说是巴音和吴芬拉开序幕的话,那么彻底打开大幕的人,就是张小前了。从他疫毙的十一月中旬开始,仅仅十天时间,死亡人数竟然攀升至四百余人!棺材铺和寿衣店的门槛,快被人踏平了。打棺材的板材吃紧了,往年冷清的木材店,半个月不到,几乎清仓了。而绸缎铺和土布店,更是门庭若市。人们怕死时穿不上衣服,到阎王爷那里被当成了叫花子,争相备下寿衣。
有没有不怕死的呢?当然有了。不怕死的,是终日辛劳却一贫如洗的人,是重病在身苦苦煎熬的人,是失去爱侣在情感上孤独的人,是风烛残年膝下无子的人。穷人想着,到了另一世,自己能摇身变成富翁;疾病缠身的人想着,去了新世界,自己能把病彻底摆脱了,变得气壮如牛、身轻如燕;在尘世离散了爱人的人想着,这一世再亮堂,没有爱人,也是黑暗,而那一世再黑暗,只要有心上人,就是光明;孤苦伶仃的老人想着,自己到了新天地,一定能儿孙满堂。这些不怕死的人,在鼠疫中,呈现出了生机。他们倾其所有,买酒买肉,狂吃纵饮;买绸买缎,装扮光鲜;买柴买炭,将屋子烧得从未有过的暖和。肉铺、烧锅和柴草铺的生意,因了这些人,愈发红火了。傅百川经营的生意,七八种不止。他手下有山海杂货铺、牲畜屠宰场、中药铺、茶叶店、绸缎庄、浆洗房、农具店、榨油坊、烧锅等等,虽然它们规模不一,又互不关联,但每一桩生意都勃勃向上,有声有色的。就说他的山海杂货铺吧,在傅家甸是同类铺子不能比拟的。不仅铺面大,进的货全,而且质优价廉。在这里,蛟河的蘑菇,黑河和扎兰屯的木耳,锦州的小海米,营口的毛虾,都可买到。再说他的中药铺,虽然没有世一堂的名气大,没有它招牌的参茸丸、女金丹和七厘散”广为人知,但针对苦寒之地人常患的疾病,它配制的丸散膏丹,如杜香止咳露、虎骨强身丹、熊胆明目膏,也大受欢迎。还有他的农具店,除了卖锄头、镐头、耙齿、犁杖、镰刀和钐刀,还兼卖从奉天农业试验所直接购进的种子,什么高粱、小麦、青稞、辣椒、南瓜、豌豆、菠菜以及芥蓝,应有尽有。不过,在这些生意中,傅百川投入最大和最为看重的,是烧锅。
傅家甸传统的作坊有两多,火磨和烧锅。火磨是磨制面粉的,原料是小麦。烧锅呢,是酿制白酒的,大多以高粱为原料。傅家烧锅之所以有名,在于它有个好师傅。此人姓秦,字泰德,绰号秦八碗,因为他连饮八海碗酒,面不改色心不跳,照样能在作坊劳作。秦八碗和傅百川一样,山东人,虽然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但看上去长得跟亲兄弟似的。一样的身高马大,方脸,浓眉,不大不小的眼睛,阔嘴巴,络腮胡子,大鼻头,面如枣色。不同的是,傅百川面目细腻些,秦八碗粗糙些。还有,傅百川嗓音高亢、亮堂,声如洪钟,秦八碗说话呢,嗓子眼儿里老像是壅塞着一口痰,听上去嘶哑。他们都是宁折不弯的人。
秦八碗在山东时,就是酒坊的师傅,只不过他那时酿的是地
瓜烧酒。秦八碗来到傅家甸,与周济很相像,也是在原乡犯了事,逃难出来的。周济犯的是官府的人,秦八碗犯的则是财主的狗。秦八碗他爹死得早,他的母亲,靠着造丧葬用的“还魂粗纸”,把独苗的他抚养成人。风损的告示、残破的招贴,以及当垃圾扔掉了的红黄会帖,都可造还魂粗纸。秦八碗长大后,靠着酿酒的技艺,养活得起母亲了。虽然母亲不用再造还魂粗纸了,可她一看到街巷中的废纸,还是忍不住拾捡。有一年秋天,乡里的财主胡四爷娶小老婆,足足放了两箱子爆竹,门楼前堆积了厚厚一层爆竹碎屑。那些碎屑尽是黄的和红的纸片,是造还魂粗纸的好原料。婚典过后,秦八碗的母亲,惦记着那些碎屑,背着箩筐,前去拾捡,恰好被胡四爷看见。胡四爷嫌喜庆的东西,被人给划拉走不吉利,于是放出家里的大狼狗,咬伤了秦八碗的母亲。秦八碗那年二十三岁,血气方刚,为了给母亲报仇,他毒死了大狼狗。乡里人都知道,胡四爷疼大狼狗,甚于疼他爹。秦八碗知道,自己干掉狼狗后,在那里不会有太平日子了,连夜带着母亲逃了。最早,他们落脚于营口,靠打鱼为生。有一年傅百川来营口谈海货生意,不慎丢失了银票,恰好被秦八碗捡着了,想方设法找到他住的客栈,交还与他,傅百川深受感动,交谈中得知秦八碗在酒坊做过,而自己刚好要扩大烧锅的规模,缺人手,就带着他们母子来到了傅家甸。秦八碗果然没有辜负傅百川的期望,傅家烧锅经他之手,蒸蒸日上。傅家甸男人的魂儿,生生被它勾走了。都说喝了秦师傅酿的酒,筋骨舒坦不说,夜里还会做美梦。靠着秦八碗秘而不宣的酿酒术,傅家烧锅一路旺相。